“中法蜜月”里的商业探戈

　　本刊记者袁卫东发自北京

　　如果说有什么能够展示在中法战略靠近中，一个中国本土企业遭遇的戏剧性场景，那么一切可以从秋夜中的紫禁城音 乐会开始。

　　当雅尔用生硬的中文说到：“法国与中国心心相印”时，二胡哀伤地响起，投射到厚 重城墙上的激光投影仿佛海水汹 涌如潮，恍若在述说一个民族的漫漫长路。让·雅尔紫禁城的音乐会，拉开了“法国文化年”的中国幕布。

　　TCL集团总裁李东生，出现在塞满各界名流的贵宾席上。乐声响起，李可以安享片刻的心满意足。作为音乐会的主 赞助商之一，李兴奋地看到TCL大屏幕彩电出现在紫禁城这个极具象征意义之地，而“法国文化年”中国区荣誉委员会主席 的身份，让他可以超越一个商人的角色，在迅猛而来的中法交流的政经热潮中，赢得一份荣誉。

　　来自巴黎的“超级”礼遇

　　号称中法交流主要着眼点在政治与文化的法国总统希拉克，率领一个空前庞大的法国经贸团踏上了中国之旅。在中法 靠近的大国战略脉络中，李东生又一次“红”起来。

　　TCL前不久的跨国并购对象恰好是两个法国企业的事实被格外凸显出来，李东生与TCL被推上前台，成为中法交 流中的企业“明星”。而一个本土企业家在其中顺势出演的角色，除了恰逢其会的幸运一面，也为人们洞察真实的中国竞争力 提供了一个切口。

　　在北京，TCL与阿尔卡特组建合资手机公司的签约仪式，背后站立的是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和法国总统希拉克。同 样的场景曾出现在2003年国家主席胡锦涛访法，那次李东生在巴黎签下的是TCL与汤姆逊建立彩电合资公司的备忘录。

　　在以热烈的口吻报道希拉克访华的日程后，央视《新闻联播》以标准的官方语言对这次重组评述：这是中国企业首次 并购重组世界500强企业的项目。对于普遍沉浸于“世界500强崇拜”的中国政经界，这不免是一个收获心理满足感的机 会。

　　李东生因此备受瞩目，不仅被法国政府提名，出任此次“法国文化年”中国区的荣誉委员会主席，而且受邀参加希拉 克总统访华的一些重要场合。

　　而来自巴黎的礼遇在希拉克访华前一个月就已经上演：在巴黎总统府摆设着北宋观音头像和明代瓷器的总统办公室， 李东生作为中国企业第一人获得由希拉克亲自授予的国家荣誉勋章。理由有三：其一，随着中国20年来的改革开放，李东生 领导的TCL集团已成为中国最成功的企业之一；其二，通过与法国汤姆逊、阿尔卡特的深入合作，李和TCL集团为推动中 法经贸合作起到了积极作用，同时也为中法文化交流作出了突出贡献；其三，这些为推动中法两国经济和企业进一步合作起到 了示范和带头作用。

　　激动而兴奋的李东生自称，这是一次终身难忘的经历。在日记中，李念念不忘许多细节，“更令人感动的是，会见结 束时希拉克总统亲自从二楼办公室送我们下楼到门口握手道别……总统一直目送我们的车子远去。”这的确是在习惯排队站在 台阶上等待领导接见并合影的中国场景中，难以出现的一幕，所以李感慨，“整个仪式的安排、礼遇，以致很多细节都让我深 深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平等和尊重。”这是政治家对企业家的平等，在现代文明中算不上是多么伟大的事，只不过仍然会使一个 来自大陆的企业家心绪久久难平。

　　而希拉克借此传递的信息，关乎其执意推动中法经贸交流升级的“经济使命”，并最终落脚到核心利益的大国战略上 。这一信息虽然蕴涵着TCL等中国企业可观的发展机遇，另一方面，却也充分暴露出中国企业和国家产业竞争力的真实处境 ：中国企业所并购的是其竞争力衰弱的部分，而在法国强势的产业领域，中国只是一个大订单的购买者。

　　蜜月中的竞争力版图

　　埃菲尔铁塔披上“中国红”，紫禁城奏响法国电子音乐。大国政治甜蜜而富有激情的片断，并不能掩饰双方竞争力极 具差距的部分，双方签订的经贸合同则完全展现了这一点。

　　不出所料，空中客车获得了数十亿美元级的大订单。尽管这种订单在中国大国外交的平衡表上反复出现，但其背后却 是中国制造“大型干线飞机”长期努力的失败，“西飞”等当年冲击干线飞机制造的骨干企业，已转换角色成为美国波音的生 产工厂。

　　在上世纪90年代，当空中客车成为波音全球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时，学者王小强倔强地在《国家战略》一书中，为 中国必须制造大型干线飞机寻求国家战略支持，中国却因为内部的矛盾重重而丧失了时机。同其他许多梦一样，半个世纪以来 ，中国人制造自己干线飞机的梦已经停留在时间之河中。

　　即使抛开这些带有政治气息的订单，就在中法如此靠近之前，以达能与家乐福为代表的法国企业在华的扩张深入程度 ，已经远超中法经贸的平均水平。在控股乐百氏与娃哈哈之后，达能一度扮演了中国民族工业的大收购者形象，与一举收购6 家中国感光企业的美国柯达并列。而当拥有达能资本的娃哈哈，以非常可乐挑战可口可乐在中国碳酸饮料市场的霸权时，其领 导人宗庆后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足以让人们惊讶于这场中外竞争的诡异。

　　家乐福则以比沃尔玛更为大胆的战略在中国扩张，甚至触动了中国零售业开放的底线。这个全球第二大零售商，对中 国的“国情”了然于胸，通过与急于获得外资的地方政府结盟，绕开了中央政府的政策壁垒，以达到在中国市场大规模布点扩 张的目标。而此前，美国沃尔玛的创始人山姆·沃顿，是一个中国商界推崇的标杆人物，但家乐福的创始人是谁呢？中国商界 知晓者不多。

　　这些都显示了法国企业的能力。在中法经贸水准整体不高的情况下，来自法国的跨国公司的竞争力不免被低估。而实 实在在的订单，得益于法国在航空、交通等产业上的竞争力。

　　“TCL模式”的蜜月危机

　　反观中国企业的全球布局，尽管TCL模式以其依靠跨国并购获取核心技术和国际品牌资源的国际化道路，成为中国 大企业捕捉重大发展机会的标本，已在国内赢得声誉，但李东生首先要为打平汤姆逊彩电和阿尔卡特手机上亿欧元的巨额亏损 而努力。在为TCL所设定的18个月时间表上，李清醒地说，以国际并购的经验，如果18个月项目还没有起色，就不可能 再有机会了。那意味着什么呢？

　　TCL并购了法国产业竞争力正在衰弱的部分。这显露出消费电子半个世纪以来的竞争力变迁，在经受“日本制造” 的强大冲击之后，美国企业几乎退出竞争版图，而在欧洲保有了一些强势品牌，汤姆逊、阿尔卡特、飞利浦、西门子等。李东 生坦承，正是因为汤姆逊和阿尔卡特在彩电和手机项目上的亏损，才为后进的中国企业带来参与国际整合的机会。但机会带来 的巨大挑战，也让最赞赏的声音都要保留一些疑问。

　　据德国媒体披露，TCL以820万欧元并购的德国施耐德电视机工厂，经历一段磨合之后可能面临着关闭的结局。 或许，在接连并购汤姆逊与阿尔卡特两大项目之后，TCL已无力他顾。

　　但在10月10日，TAMP(TCL与阿尔卡特合资公司)成立的新闻发布会上，阿尔卡特董事长谢瑞克，这位号 称“拯救”法国国有控股企业的铁腕人物，不得不承认其手机业务的失落。尽管法国人在发言中骄傲地一再提及阿尔卡特手机 的优势，可这更反衬出其最终陷入亏损的窘境。

　　李东生直言不讳，法国企业在彩电、手机上丧失竞争力的秘密在于：综合成本过高，企业运营效率跟不上市场变化。 而擅长成本竞争的中国人，似乎恰好是赶来救场的“英雄”。但“TCL模式”借用并购国际品牌衰弱的产业部分以获取核心 技术和品牌竞争力的企图，依旧布满悬念。

　　此时，法中战略靠近的大政经热潮，让一些人认为TCL的跨国整合已经有了可靠的保障，甚至可以作为某种政治牌 来打。但沉湎于此是危险的，消费电子半个世纪以来的竞争力较量，不会因为一场大国政治的“蜜月”而改变。

　　李东生明白，这本质上还是一场生意，是一个需要冷静与智慧的商业决定。

　　美国背影

　　在巴黎，法国媒体对于总统亲率的经贸团，在华获得几十亿欧元的订单，已经高呼是“破记录”的壮举，但还是对于 核电、高速铁路等没有获得预想的大订单而不满。

　　或许，希拉克在法中战略靠近中所执著的并不只是眼前的订单，而更关乎法国商界对中国的长远影响力。正如这两个 国家的靠近，某种程度上是因为美国的存在太过强大。法国企业界在中国的影响，也无法与“美国商业”的影响力相提并论。

　　对于越来越以美国商业史为蓝本的中国企业界，法国可能只是一名带着香水和红酒的客人。尽管法国大革命曾是盛极 一时的大革命的蓝本，但它绝不是资本主义繁荣的经典蓝图。当中国企业界及其自诩的记录者，基本以美国企业史将洛克菲勒 时代与比尔·盖茨时代打通，以此作为商业社会进步的阶梯和尺度，并对太平洋彼岸怀有隐隐的向往时，法国人似乎只能在此 留下有限的痕迹。

　　对于牢牢掌控国有大企业的中国政府来说，法国钟情于国有企业的历史或许可以带来几分亲近感，而法国跨国公司相 当部分曾出自国有控股企业的现实，又让鼓吹以大国企应对全球化竞争的中国人士欣喜，引以为同道的榜样，这种“欧洲模式 ”似乎比“美国模式”更方便实用。但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因为出身国企的法国跨国公司在全球竞争力的落后，引发法 国国有控股企业的“私有化”变革，却并未引起国内的足够重视。前往新加坡学习淡马锡国有控股经验，并试图在其中寻找灵 感再次安排中国经济秩序的人们，应该注意到这个事实。

　　中国企业界，没有谁声称从法国CEO身上获得了关于企业管理的真谛。在大国政治中寻求平衡美国影响力的中国， 在商业社会的想象和实践中实际已卷入“美国模式”的漩涡，并以此为潜在的价值认同。

　　而在全球竞争力的版图上，一度以美国商业英雄为标杆的中国企业家群体，必须在中国社会的转型中赢得更真实的价 值认同，才有可能在“中国崛起”的上升道路上赢得真正的主流位置。在这个意义上，美国商业史的确是更好的参照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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