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成为往事

　　女 王枫

　　我现在可以平静地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而在一年前这是不可能的。一年前我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混乱、胆怯，经常会不分场合失声哭泣。时间真是一个好东西，即使你有再大的困惑，也许这辈子也搞不明白，可是时间会把这些东西统统扫到一边，时间能战胜它们。

　　先从我住的这条街道说起吧。这条路叫红专路，从这个带有政治色彩的名字你就知道它的年头已经不短了。我在这条街上出生、长大，清楚地知道临街每一个建筑物的名字、形状、颜色。离开家去外地上大学那天晚上，我拎着大包小包和母亲一起穿过马路，在对面的汽车站坐公共汽车去火车站。这时候华灯初上，人们匆匆往家里赶，年轻人开始三五成群出去转悠。我心中有一点离愁别绪，但是更多地充满了对外面未知世界的向往。公共汽车满载着人群摇摇晃晃到了，我最后瞥了一眼身边的站牌:红专路，登上了公共汽车，那熟悉的街道很快被甩在了身后。

　　四年后大学毕业我又回到了郑州，父亲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母亲一直自己生活，在我勃勃生长的同时她却渐渐老去，我要求分回来就是为了能陪伴母亲。我被分配到了一个机关，工作并不忙碌。这期间开始有同事和亲戚给我介绍对象，盛情难却，我全都去见了，和我预见的一样，那里面没有我喜欢的男孩。

　　我记得见张深那天我迟到了，临下班前主任交给我一个文件，让我马上打出一份。等我赶到表姑家里离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半个小时。表姑介绍我和那个男孩认识，然后进厨房做饭去了。客厅里就剩下我们俩，我已经知道那个男孩叫张深，和表姑在一个单位。

　　这时候张深说道：“我早就见过你，经常见你在红专路口等公共汽车，就是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惊异地看着他。

　　“我们家也在红专路上住。”他说道。

　　那一年我23岁，我简单地把男孩子划分为四种：又英俊又聪明的，不英俊但聪明的，英俊不聪明的，不英俊也不聪明的。和张深接触了一会儿以后，我就对他做出了判断，他是最后一种，不英俊也不聪明。

　　吃过饭和表姑、张深说了会儿话，我告辞出来，张深说“我送你吧”，我正要推辞，张深说：“反正一路，一起走吧。就算你送我吧。”

　　他把我送到我们院门口，又说“送人送到底”，一直送到楼洞门口。

　　我从没有想过和张深会有什么发展，他不是我理想中的男孩儿。从那次见面后，他开始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约我出去，虽然我能感觉到他喜欢我，但是他从没给过我拒绝他的机会，他从没有向我表白过。

　　习惯是一个可怕的东西，是吗？有一阵张深一连两个星期没给我打电话，我打电话到他的单位找他，他的同事说他出差了，三个月以后才能回来。挂了电话我有些失落，看来张深并不怎么在乎我，出差也不告诉一声。想起他平时的种种，还没有一个男孩子对我这么好过。

　　朱安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思念张深，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有一天天很热，吃完晚饭朱安去散步，她沿着红专路慢慢向前走，走到张深家的时候，不由自主停住了。不知道张深回来了没有，她仰起头，看着张深家的窗户，犹豫着是不是上去到他们家看看。马上她就打消了去找他的念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害怕见他。她继续朝前走，买了一个冰棍，吃完了去掏餐巾纸，才想起来早用完了。这时候旁边有一只手递过来一张餐巾纸。朱安转过头一看，差点叫出来，张深！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回来好几天了。我把嘴上的奶油仔细擦干净，以掩饰心中的慌乱。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嘴角有点想笑的样子。我突然发现他的嘴角长得很特别，是挺好看，怎么以前没有发现。是的，以前我从没有仔细看过他。我说：“有空联系。”转身朝前走。他叫住我：“我们去看电影吧。”

　　那天我们看的是一部国产惊悚片，名字忘了。在我因为害怕低低地叫了几声后，张深握住了我的手。“别怕。”他眼睛并没有移开屏幕，好像握住我的手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的手很大很厚。

　　后来我和张深谈起了恋爱，我对女友说起他的手，那双手又大又厚，印象中父亲的手就是那样的，小时候那双手经常把我举起来往空中抛，母亲说那会儿我总是尖叫、大笑，像一个激动的小麻雀。我爱上张深，其实就是从爱上他的手开始的。

　　“你有恋父情结。”女友最后总结道。

　　在天气好的时候，我一下班就窜到张深家。我们俩在窗前偎着，什么也不说，我靠在他怀里，攥紧了他的手，全身放松了，盯着天空发呆。有时候他会问我在想什么，其实我什么也没想。我于是拿过一支笔，在他厚实的手心写上“我爱你”。那几天张深洗手的时候就只洗手背，直到那几个字慢慢淡了。

　　在张深家我什么都不用做，张深说他舍不得我干活，只要他干活的时候我在一边他就高兴。我像个公主一样，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就像个婴儿，我撒娇，发嗲，后来想想自己也起鸡皮疙瘩。可是他宠着我，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浸泡，我被浸泡在爱情里。从小受到的意志上的磨练在张深无边无际的宠爱面前软化了、瓦解了。我不再是那个独立不羁的我，我变成了一个甜蜜柔弱的小女孩。

　　朱安告诉我，认识一年后她和张深结了婚，那是1992年。因为她有心脏病，直到2002年他们才有了孩子。

　　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在这十年里，张深给了我一个男人所能给一个女人的全部娇宠。在每一个夜晚和每一个早晨，他的呵护始终在伴随着我。我曾对菩萨祈祷，一定要保佑我们俩长命百岁，我们俩谁离了谁都活不下去。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在一个空旷的屋子里，张深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叫他，可他不回答。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女人，对我说：“不要叫他了。他不会回来了。”这时候我醒了，刚才的梦还很清晰，我下意识往旁边摸了一下，张深不在那里。我想起来，那天他和一个客户谈生意，晚上可能不回来了。我打开灯，把走廊的灯也打开了，可是我还是恐惧。

　　梦也许就是人心里最隐秘的那部分，尽管我不想承认，事实上最近一年来张深对我没有从前好了，不怎么和我说话，总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有时候整夜不回来，说是陪客户打麻将。我试着睡去，可是那个女人的样子却在眼前挥之不去。早上张深回来了，我告诉他晚上的梦，我真害怕。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我很想让他过来抱我一下，握着我的手，说：“不怕！”可他没有。

　　他变了。

　　几个星期后张深去新郑谈一笔生意，晚上8点多的时候，朱安给张深打电话，张深说他在洛阳，这会儿找不到车，明天再回家。朱安说“我租个的士去接你”。张深不让她去，半个小时以后他回来了。

　　张深回来后就闷闷地坐在那里，过了会儿他站起来说出去一下，有点事。朱安问他干吗去，他说没什么大事，一会儿就回来。朱安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她，她盯着他的眼睛，第六感告诉她那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去见谁？张深！”她不放过他。

　　突然他就说了，把一切都说了。他显得一下轻松起来，嘴角竟然出现一丝微笑。他刚过完42岁生日，嘴角，他身上唯一迷人的地方，还是那么好看。

　　朱安刚才全身上下一直绷得紧紧的，现在轰然倒塌了。她的眼前有成千上万道金光在旋转。

　　她基本上听明白了他说了什么，他说他现在要去见一个女人，他和她一起去了新郑，他爱她，他们在一起有几个月了，那女人离过婚，是做生意的。

　　张深越说越多，没有看到朱安在颤抖。

　　我们面对面坐着，在房间的两头，离得那么远。忽然想起父亲去世那天，我听到噩耗是在下午，那一刻我没有哭，但是感到了最深的痛，我生命中有什么随着父亲的离开远去了。现在的感觉和那天那么相似，哭泣卡在嗓子里，可就是出不来，我心里最珍贵的那个东西消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深坐到了我旁边，他试着安慰我，可是他一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就推开了。看到他的手我开始失声痛哭，我爱这双手，胜过爱我自己的手，我想起那个女人，那么这双手也一定带着爱意抚摸过她！我简直疯狂了。

　　那个晚上好像特别长，朱安总是在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惊醒，然后赶快看看张深在不在，她害怕他会在自己睡着的时候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那一段张深天天在家，但是他的眼睛看起来总是茫然的，时不时闪出一点兴奋。朱安经常哭，在看电视的时候、做饭的时候，触景生情就会泪流满面。家还是那个家，但是他俩都明白从张深把实情说出来那一刻起，结局其实已经定了。

　　朱安到现在才意识到这十年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这十年她早已对他的呵护习惯了，她舒服地蜷在他们的小窝里，家对她就是整个宇宙。她没有朋友，对家之外的世界毫无兴趣，她几乎成了一个情感上的盲人，必须让张深搀扶着才能朝前走。

　　她不能失去他！失去了他她还有什么呢？

　　她乞求他不要离开她，把最后的自尊也丧失殆尽。他说“给我点时间，我和她断”。

　　她眼巴巴盼着那一天到来。可是那一天遥遥无期，他们时不时还要见面。

　　有一天她去见了那个女人。她幻想用自己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的身份去感动她。她无功而返，那个女人沧桑地冲她微笑，那种笑容让她很泄气。

　　我对张深说我去见她了，张深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分开吧。”他把他的衣服塞到旅行箱里。我拉住他哭了。张深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早晚我会后悔。本来我想回头的。你不该去找她。”

　　他走出门，找那个女人去了，他们认识不过几个月。

　　一切像一场梦，仅仅几个月的时间，那曾经令我骄傲的婚姻就土崩瓦解了，所谓的恩爱其实不堪一击，也许我太注重自己的感受，很少想过张深真实的想法。我曾想过离开张深我会死，可是事实上我活下来了，虽然瘦了十几斤。我没有再去找过他，张深给了我十年幸福的生活，给了我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俩既然没有白头到老的缘分，我又何必去强求呢。

　　我38岁了，是一个被宠坏的、损伤了骄傲和自尊的人，现在我别无选择，只能爬起来，先去学着做一个独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