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 和我在一起不快乐

　　女 个体经营者采访人：记者 王枫

　　言美玲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服上没有多余的褶皱，看得出是仔细熨过的，皮鞋不是新的，同样擦得纤尘毕见。一般来说，爱整洁的女人通常对生活的质量要求较高，好强，有上进心。她挺直腰板坐在那里，腿和手都放得很合适，矜持地对我微微一笑。她从包里取出几张照片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指着让我看：这个是儿子、这个是高中刚毕业的自己、这

个是丈夫，说到丈夫的时候表情凝滞下来，因为就在不久前，她的丈夫向她提出了离婚。

　　她的丈夫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个包，带着这个包回到了农场老家，言美玲带着儿子在郑州住，她做生意，儿子上小学。言美玲已经从外表到内心都离乡村很远，她不知道是否还能挽回婚姻，但是有一点她是肯定的，她不会再回到农村去。

　　结婚那年我19岁。为什么那么早结婚呢？我想是要逃避母亲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母亲格格不入，我们感情很深，可是却不能心平气和地相处。所以村里的人问我愿不愿意去相亲时，我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摆脱目前窘境的机会。我答应了。

　　我见到了郭志强，他不爱说话，脸上表情单调。相亲很快结束了，我有些失望，可是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我认为他最起码是老实的，他那样不擅言谈，应该算是老实的表现吧，男人老实是不是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呢？后来和他又见了几次面，渐渐熟了，他有些地方实在是不能让我满意，比如家穷，学历太低，他只上了5年小学。可是我让自己尽量看不见这些，我必须现在就嫁出去，真是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

　　我终于如愿以偿，结婚那天我感到了从没有过的畅快和稍稍的失落，我终于离开母亲的控制了。

　　这是一次逃跑，逃跑中的人往往来不及看清前面的路。结了婚，郭志强希望言美玲在家洗衣做饭，言美玲不想，毕竟自己高中毕业，有文化，她开始在村里的学校教书。

　　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看见同村的人到城市里闯荡，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我也开始琢磨怎么让自己过上好日子。我的姨妈在郑州，终于有一天，我和郭志强来到了郑州。

　　言美玲小的时候来过郑州，关于那次的记忆已经非常淡漠了。这次再见到它实在让她吃惊，她和丈夫出了火车站，沿着繁华的人民路、花园路一路过来，她兴奋，不住地打量每一个进入视线的华丽的建筑物，或是一个个匆匆走过的漂亮女孩，她们的打扮让她在心里赞美，她觉得自己如果那样打扮起来一定也是好看的。这个城市粗犷的活力和她合拍，是让她欣赏的，喜欢的，她竟然毫无陌生感，马上觉得自己是一个郑州人了。

　　可是郭志强一路沉默着，头耷拉着。他是一个不够自信的人。城市的文明让他害怕。

　　我们安顿下来以后，开始做卖卤菜的生意。

　　我们住的那片有好几个卖卤菜的，我的回头客最多。许多人喜欢光顾我的摊位，说我特别会说话，年轻漂亮，看着就舒心。生意好，几年下来也挣了些钱。那时我才20岁出头吧，手里有了点钱，出去逛街的时候，看见满大街女孩子花枝招展的，心里不免蠢蠢欲动。我想买漂亮衣服，买化妆品，虽然我们是做小生意的，出去也要体体面面，不能让别人瞧不起。可是郭志强不让买，他觉得穿漂亮衣服都是穿给别人看的，钱等于扔了。我想挣钱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自己快乐啊。

　　他不让买，我偏买。为这个我们没少吵架，经常怄气。可是谁也改变不了谁。

　　这一次他们在郑州待了5年，手里攒了几万块钱，郭志强想回家乡，农村让他自在。言美玲不想走，可是她终于没能拗过郭志强，只好跟着丈夫回到了家乡。

　　家乡是一个农业大镇，他们决定做农机生意，郭志强进货，言美玲负责商店的杂事。这次生意做得不长，因为他们很快发现拖拉机的生意完全是一个陌生的领域，并不好做。好在他们及时收手，没有把太多钱赔进去，可也没挣住钱。

　　言美玲再次萌生出门的念头，她相信外面充满了机遇，她鼓动丈夫走出去。1999年，他们来到了上海。

　　他们租下一间小门面房，开了一个杂货店。

　　机遇再次惠顾了他们，这次他们赚了钱。

　　世界从来没有这样广阔过，上海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海洋等待着他们，可是言美玲发现和郭志强之间不和谐的口子越来越大，希望两个人携手闯出一番大事业的念头不免大大打了折扣。

　　上海人很精明，我刚到上海就发现了这一点，杂货店是小本生意，全靠回头客撑着，所以对所有的顾客我都不敢有一丝怠慢，更别说欺骗了。比方有人买白糖，我总要多称上一两，我知道很有可能他会去复秤，如果这次他发现不仅没少，反而多出一两，下次八成他会再次光顾。可是郭志强和我不一样，他总是要少称一点，我对他说，你这样看着是占了一点便宜，其实是吃了大亏了，可他听不进去。我改变不了他，只能在心里叹气，他要是和我有一样的见识多好啊。

　　我们的杂货店开始有了点名气，附近的居民渐渐喜欢到我这里买东西，他们觉得我做生意实在，人又热情，看起来蛮舒服。店里的生意一天天好起来，可是就在这时候，我发现郭志强瞒着我出去赌博了。

　　我愤怒极了，失望极了。一个男人，他可以没有才能，面貌丑陋，也可以不体贴人，但是，他至少还没有恶习，不会欺骗你。这就是我能容忍的底线了。

　　我掀了他们的摊子。郭志强觉得在外人面前丢了脸，他差点打我，可是那次我弟弟跟着去了，他没敢打。那次是我们结婚以来最大的一次风波。

　　言美玲本来希望丈夫是一时受人引诱，很快就会结束赌博的恶习。可是那年春节他取出5000块钱，说是一个老乡急着要借，实则是拿去赌博，而且输了个一干二净，她对他便彻底失望了。他们的争斗变得密集，基本上因为郭志强去赌博引起。有一次她失去理智，拿一个瓶子砸在了丈夫头上，他很震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他说：“我不再喜欢你了。”从那时起他便不怎么和她过夫妻生活了。

　　到了2001年，郭志强打算离开上海回河南。言美玲不想离开上海，杂货店做得好好的，她准备再攒点钱，在上海买房子，把家安在上海，让儿子在大城市受教育。他们商量、讨论、争吵，郭志强很坚决，他不喜欢上海，上海太大了，让他不踏实、自卑、自惭形秽，他一定要离开上海。言美玲面临一个选择，一边是丈夫，一边是上海，代表着她的梦想，她爱上海的生活品质，她可以起早贪黑地忙碌，就为了她每多攒一点钱，就离心中的生活近了一点。她本来有希望成为一个上海人。

　　最后她妥协了。郭志强也做了让步，原先他打算回到家乡，现在他同意去郑州。

　　离开上海那天天已经黑了，上海美丽的身影迅速闪到火车后面去。言美玲突然有一个幻觉，她这一辈子一直就是在火车上度过的，她匆匆地下车、上车，从一个车站奔向另一个车站，她到底想去哪里，却从没有仔细想过。

　　“如果那时我能坚持下去，现在已经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了，儿子可以在那儿上大学，将来在那里工作——早知道现在是这样的结果，我怎么样也会留在上海——”言美玲望着窗户外面喃喃说道。

　　他们用带回来的积蓄开了一家饭店，生意不能说不好，可就是没有盈余。他们只好把饭店转让。他们开始各自做生意，郭志强全国各地跑，不做生意的时候就呆在老家，言美玲带着儿子在郑州。

　　我和郭志强常常几个月不见面，有时候我想他了，让他回来，他说车票太贵，来回要一百多块钱，还是不回去吧。我很纳闷，我还不老，长得又不难看，他怎么就对我没兴趣呢？去年9月份，他回来了。我很高兴，但是他一眼看到桌上我放的美容卡，脸色阴沉下来，他问我办这张卡要多少钱，我说要500块钱。他好像不能相信，然后他说：“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很刺耳，以前吵架的时候我曾经说过这种话，只是说说，从不当真，我以为他也是说说而已。

　　可是过了会儿他开始收拾他的东西，我问他干什么，他说回老家去，离婚手续以后再办。

　　这时我才知道他那句话是真的。我害怕、难过，可是我很冷静，好像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我问他为什么要和我离婚，其实我已经猜到答案了。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多，我们很少这样交谈过，询问彼此内心的想法。

　　“和你在一起我不快乐！”他说。

　　这个理由已经够了，不是吗？

　　“你比我强太多，任何方面。早点分开对两个人都好。我需要一个笨妻子，你太聪明了。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认为我配不上你，瞧不起我。在你面前我自卑。”

　　第二天他就走了，我并不想失去这个婚姻，为了儿子，可是我又知道这个婚姻是留不住的。

　　郭志强走了，回到家乡，那里让他感到踏实，没有压力，也许他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女人。那女人一定不会让他有压力。他现在名义上还是我的丈夫，其实早已经不是了。“和你在一起不快乐”，他对我说，那么我和他在一起快乐吗？

　　我要想一想。

　　记者手记

　　言美玲走远了，她的背影和她目前的心思一样犹豫。

　　郭志强清楚自己目前需要怎么做，他需要放弃，然后重新开始。他承认自己在婚姻上是失败的，在这一点上，他很清醒。当一个男人想留住自尊，他可以拿任何东西甚至婚姻做代价。

　　他需要一个重新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言美玲何尝不需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