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赋渔特稿：坐在教室里的奶奶

　　本报记者　申赋渔

　　铅笔在纸上沙沙地响着。三（1）班正在默写生词。奶奶跟皓皓坐在最后一排，黑压压满是稚嫩小脸的教室里，奶奶的白发很是显眼。

　　奶奶紧张地盯着皓皓的笔尖。皓皓停下来，用嘴咬着铅笔。奶奶递过橡皮。奶奶不声

不响，比最安静的小朋友还要小心。

　　奶奶已经在这里陪着皓皓三年了。从皓皓上学第一天起，她就坐在他的旁边。

　　所有人都已经习惯。奶奶71岁。2001年5月，奶奶给皓皓筹措上学的费用。皓皓7岁了。没多久就要开学了，皓皓喊头疼，身上还有青青紫紫的斑。奶奶把皓皓送到医院。

　　皓皓从小就是奶奶带的。皓皓一岁不到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离婚了。

　　后来，皓皓再没见过妈妈。奶奶带皓皓去了好几家医院，好几家医院都说皓皓的病叫“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奶奶不告诉爷爷皓皓的病。爷爷身体也不好，还在医院看着。然而爷爷还是知道了，当时就从医院回来了。

　　“我的病不要治。治皓皓。讨饭也治。”奶奶到所有亲戚家去借钱。皓皓的爸爸下岗了，给一家商店搬货，一个月400多块钱。这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

　　皓皓不肯去医院，他要去学校，一起玩的小朋友们都上学了。然而皓皓不能去学校，他只能去医院。他得在医院接受化疗。“等病治好了，就上学。”奶奶说。2002年9月2日。下关区小市中心小学大操场。这是新学期的开学典礼。“我向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校长蔡明说。“蔡登皓同学，他患有白血病。医生说，因为发现得早，只要坚持三年半左右的治疗，病情就能控制。他一直住在医院，他经历了好多次的化疗、穿刺，这是非常痛苦的。蔡登皓他没有哭。因为，他想早一点治好自己的病，病好了，就可以上学了。”“现在，他的病情暂时得到控制，他已经来到学校。”皓皓上学了，可是他的病没有治好。他不能跌跤，不能有哪怕一个小小的伤口，他的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皓皓不知道，他一头扎进小朋友的圈子中，又跑又跳。

　　奶奶必须跟着他，一步不离。校长特批，在教室里也给奶奶一个座位。

　　下课了，奶奶就静静地站在旁边。不过，小朋友们都知道皓皓是不能跌跤的，没人跟他疯。皓皓缩在奶奶的后面。

　　皓皓不要奶奶跟他讲故事，不要奶奶跟他玩。他要混在同学当中。奶奶带着皓皓走过去。

　　老师说，你们玩“拍手”吧，玩“红花，红花几月开”。皓皓、奶奶和孩子们混在了一起。

　　皓皓又住进医院，他常常要住进医院。奶奶已经再也借不来钱了。同学捐了钱，老师也捐了钱，然而杯水车薪。奶奶像一块海绵，拧干了，再拧，却总能挤出一两点救命的治疗费，生活就在这拚命的挤压中磕磕碰碰地过着。

　　2005年5月10日。我到学校到去看皓皓。正是上午第三节课的时间。三（1）班教室里安安静静，奶奶一个人坐在教室外面一把椅子上。

　　“我已经太老了，我听不懂了。坐在里面，说不定会影响他们。”“我本来大字不识，几年下来，也认了不少字。可是我越来越老了，记性越来越差，现在什么都记不住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了。皓皓还太小。”

　　“我累得很。等孩子的病全好了，我就可以歇歇了。医生说，治疗不间断，营养能跟上，小孩发育的时候，很可能病就好了。”

　　奶奶弯着腰，坐在墙角这矮矮的椅子上，抬着头，平静地看着远处，塑像般，一动不动。远处教室里忽然传来齐声的朗读：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放学了。皓皓蹦蹦跳跳，飞快地走在前面。忽然回过头，发现奶奶已经落在后面好远，又转身回来，牵着奶奶的手，慢慢往前。可是不一会儿，又蹦蹦跳跳走到了前面。

　　奶奶弯下腰来，捡地上散落的穿羊肉串的铁签，一根一根捡过去，去了马路的斜对面。皓皓又奔回来，帮奶奶从一个小小的泥水洼里捡起两根，扶了奶奶穿过马路回来。

　　奶奶嘴里念念叨叨：“这个值钱，一根可以卖4角呢。”奶奶有空的时候就捡点破烂。“班上的孩子可好呢。”奶奶说。奶奶说的是今天4月8日那天的事。学校组织春游，到二桥公园。

　　“看我捡饮料瓶，班上的孩子们，不只是把他们自己喝空的饮料瓶给我，还帮我到处去捡。后来回来了，在学校，只有看到饮料瓶，都拿来给我。”“我什么也做不了了，可是孩子放不了手。”奶奶叹口气。皓皓又四处寻找了一番，没有找到新的铁签，跑回来，把手上的两根塞在奶奶的手上。一转身，又兴致勃勃跟我讲他养的小乌龟、蚕宝宝。

　　皓皓笑着、说着，一回头，奶奶又掉在了后面。奶奶在客厅给我让座，皓皓跑到了阳台。爷爷坐在阳台上，细心地折叠着一堆破旧的废纸和旧报，他一张一张地叠好，摆放得刀切一般整齐。爷爷抬起头来看我，笑着。这笑容竟这是这样的明亮和温暖，一下子冲去我心上一直压抑着的灰暗。爷爷满脸皱纹，饱经风霜，然而这脸又是如此慈祥、友善，充满关爱。爷爷一言不发，只是朝我笑笑，拍拍皓皓的屁股，让他走开，又低了头忙手里的活。阳光下他抬起头这一瞬间的笑容，立刻让整个家，变得安宁，甚至充满幸福。

　　爷爷被摩托车撞伤之后，就很少出门了，他大部分时间就坐在阳台上理奶奶捡回来的纸箱、旧报、饮料盒子。

　　奶奶早晨6点多就起床了。饭做好了，喊皓皓起床，7点半要到学校。

　　“一整天要陪着，没有自己一点时间。”奶奶需要有自己的时间，她用这时间去捡废旧纸张。然而她的时间很少，只能是晚上安排家人吃过晚饭了，才可以出去。六七点钟出去，每天都12点多才回来。

　　“捡不了多少，大多是人家送我。多的时候，一天能卖五块多钱，少的时候，一块钱也卖不到。”

　　“今天有肉耶！”皓皓兴奋地从厨房跑出来。看他这么高兴，奶奶也笑了。厨房洗菜池里泡着一块一斤多的肥肥的白肉。

　　“不出门的爷爷今天忽然上街了，把几天卖破烂的钱买了肉。说给皓皓补身体。”

　　奶奶也觉得应该给皓皓补补了。已经一连好几天每顿只吃两个素菜了。

　　“这孩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饭吃得多，现在喜欢吃菜。医生说，如果营养好，这病或许能过去。”

　　“过几天，又要做化疗。治他这个病，前前后后，花了近10万块了。这些年都是这样的，筹到钱了，送医院治疗，没钱了，回家休养。医生说现在病情是基本控制住了，不过还得持续治疗。你看他现在结结实实的，邻居看到我都说：‘你孙子长得真不错’。可一个化疗下来，就瘦了，不像样子。”奶奶用手摩挲着皓皓的头，心疼得直叹气。

　　皓皓又挤坐到爷爷的边上，帮爷爷把一只一只饮料纸盒里的剩汁倒进塑料桶，把空盒子乒乒乓乓扔给爷爷。

　　“画画去，画画去。”爷爷不要皓皓帮忙。皓皓最大的爱好就是画画了。回家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画画。也没人教他，只是自己喜欢，画的呢，也就是恐龙、“奥特曼”什么的。也画蚕宝宝和乌龟。这是他养的宠物。

　　乌龟养在阳台上的水池里，蚕宝宝是同学送的，养在窗台上一个小小的纸盒里。一只蚕已经结茧，另外两只正啃吃着桑叶。

　　“蚕结了茧就变成蛹，蛹又会变成长了翅膀的蛾。”皓皓眉飞色舞，“蚕宝宝睡过一觉，再醒过来，就会飞了耶。”

　　跟奶奶、爷爷告别，离开皓皓的家，已经走得好远，皓皓飞一般追过来：“叔叔，叔叔，我画了一幅画送你。”

　　一张白纸上，皓皓用圆珠笔画了一只长了翅膀的蚕宝宝，蚕宝宝已经长得很大，正奋力朝天空飞去。

　　【原载南京日报】(编辑　五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