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毒气岛

　　本报记者 何秀丽

　　编者按：

　　大久野岛是一个曾经在日本地图上“消失”的岛。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在这里秘密进行毒气研究、生产。在中国进行毒气战使用的毒气都是从大久野岛通过海船运到大连，

再由大连分配到中国各地战场的。

　　二战时期，大久野岛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关专家几经周折，找到当年在大久野岛上进行毒气制作的生产工人———村上初一和藤本安马。60年过去了，当年还是10多岁孩子的毒气生产工人至今仍为毒气后遗症所折磨。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他们将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给市社科院731研究所所长金成民，并同意通过本报向世界披露60年前他们在这座毒气岛上的亲身经历。

　　1 我被骗到那里去生产毒气。那个时代，欺骗是理所当然的事

　　【藤本证词】1941年，我被派往大久野岛，进入所谓的培养学术士专业制造毒气人士培育所。实际上，我原本应参加满蒙开拓青少年义勇军，前往满洲的。由于遭到父亲的反对，转而去了大久野岛，成为技能培育所的第二期学员。

　　除了父亲的原因外，我之所以去那里是因为接受了老师的劝告：家里生活困苦，前往大久野岛既可挣取工资，又可进行学习。但是，当时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去制造毒气的。当时我15岁，还是个孩子，认为去那里不过是在头脑稚嫩时锻炼一下自己而已。然而，实际上，我在那里被迫进行了毒气制造的工作。那个时代，欺骗是理所当然的事。

　　进入培育所之后，我在进行各方面的学习与实习时，才知道要进行毒气制造。当时，即使知道是要制造毒气，也并不觉得恐怖，因为还是孩子，对这样事情的重大性还没有充分了解。

　　第一期学习中有人是从自家通勤的，我们第二期学员全部住宿舍。自从进入培育所后，我们学习特别紧张，每天上午在教室上课，下午到毒气工厂实习。本来，在大久野岛的培育所学习要3年才能毕业，第一期学员就是学了3年才毕业的。但是，自第二期学员后，两年半就毕业了，这是因为战况严峻的原因。为了增加毒气工厂的产量，我们被尽早分配到毒气工厂工作。我被分配到A3车间，那是专门制造路易氏毒气也就是糜烂性毒气的工厂，在那里工作了一年。

　　【专家点评】金成民：其实不仅是两个人被骗，我所认识的日本女士冈田梨子，她今年已经70多岁了。当年，她被骗到大久野岛内作为普通工作人员。而战后才知道，她的工作后果不仅伤害了日本的一般民众，而且伤害了更多的中国无辜百姓。她意识到这也是犯罪。所以她在后来的小学教师工作结束后，通过绘画的方式，以自己的回忆刻画出了当时的大久野岛生产、生活等情况，并且出版画册在日本宣传，让更多的日本人了解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大久野岛毒气种类包括窒息性、糜烂性、催泪毒气等。

　　2 岛上全部处在毒气笼罩之下。做几次那样的工作，就会影响到中枢神经，身体忍不住地晃动

　　【藤本证词】日本最初制造毒气是在1927年，那时处于研究阶段。1929年，大久野岛开始制造毒气。自那以后，毒气制造随着研究的推进，制造吨数不断增长。而毒气生产的顶峰是在1940年以后，即对中国进行全面侵略时期，当时在大久野岛的工作人员，据说能有5000至6000人。

　　在大久野岛，即使是办公性质的工作人员也受到了毒气的伤害。从工厂排出的毒气随风到处飞，本应是安全地带的办公地区也有被风吹来的毒气，岛上全部处在毒气笼罩之下。

　　下面，我直接说一下制造毒气方面的事情。我主要制作路易氏毒气的原料即三盐砒霜。往食盐中混入亚砷酸，将其放入蒸馏锅中，兑入浓硫酸，加温可制成三盐砒霜。这就是路易氏毒气的主要原料

　　亚砷酸的毒性特别强，饮入0.5克人就会死亡。我就是做将亚砷酸与食盐混合的工作，没有机械，全部手工操作：将亚砷酸与食盐放入大板箱中，两个人手持搅拌混凝土的铲子进行混和搅拌。然后，用很小孔眼的网状物进行过滤粉末状物体。因其颗粒小，混拌时粉末飞起，作业中就会吸入，所以不戴防毒面具就很危险；而戴了防毒面具，酷暑难耐就不能进行作业，所以只好戴纱布口罩与头巾进行工作。亚砷酸会穿过口罩进入身体内，作业时白色口罩内侧呈赤红色就是证据。做几次那样的工作，就会影响到中枢神经，失去平衡感站着不能静止。如果从身后看，身体在不断地晃动，忍不住地晃动，这就是影响到中枢神经的特征。

　　在那样危险的环境中，将亚砷酸与食盐的混合物在烙烧器中用火焚烧，咕咕地煮，使其蒸发，通过曲状管冷却后，就形成了三盐砒霜。为了进行蒸馏，需要放入锅中焚烧。因为是手动，经常会焚烧过度，使压力上升，存在爆炸危险。为防止爆炸，就要打开安全阀。然而，打开安全阀，气体就会散发出，同样存在危险。吸入那样的气体，身体会受到极度损害。所以，每次打开安全阀，气体冒出来，大家就四处逃散。等白色气体散尽，大家仍要回来工作。然而，对这种气体的温度调节非常不容易，所以需要经常打开安全阀。

　　混拌亚砷酸与食盐，是两个人同时进行的工作，混拌后将其搬到蒸煮处，这一天的工作就完成了，下午休息。那真是不能长时间进行的工作啊！

　　【专家点评】金成民：当时在大久野岛工作的工作人员，绝大多数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各类毒气的伤害。战后初期，他们并没有明显感觉和症状。但是，到了上世纪60年代，毒气后遗症越来越明显，引起了当地相关人员的注意。日本为此专门成立了调查机构，并在大久野岛附近的衷海地区设立了衷海病院，专门救治在大久野岛工作受污染的患者。

　　3 50年后，从大久野岛检测出的砒霜超标数十倍、上百倍

　　【藤本证词】Ａ3车间制造路易氏气体（黄二号）主要原料，特别危险。“白1”气体的比重较重，吹出来就在下面滞留，人站着自然就会吸入。沉到地面，黏附在物体上，极难处理。黏附的砒霜大量地永久残留，特别危险。在大久野岛制造的毒气，各个种类广泛地存在于各作业过程中，工作人员对“白1”气体最为头疼。

　　制造三盐砒霜时，在冷却槽中，要将不纯物质从三盐砒霜中分离出来。为此，将三盐砒霜浸入硫酸钠中进行分液处理。虽然酸中和了，但是三盐砒霜在未完全处理状态下流走了。三盐砒霜不溶于水，就会变成蛋状物在水中咕噜咕噜地晃动。和水一道流到下水沟中，随后就流入大海。因为不能完全溶解，现在不知在哪里还会残留那种液体。如果说在大海最深处仍然滞留着，也是可能的。当年排酸用的混凝土制下水沟，也都破破烂烂的，是被酸腐蚀的。这些有毒物质长年流着，渗透到地下。

　　制造三盐砒霜的地点，是在现国民宿舍本馆前广场的大街上。离大街两米的地方是“白1”工场。再深入4米处是排水沟，如从那个排水沟浸透的话，现在对那里的土壤进行检查就会知道其中是否残留砒霜。

　　5年前，从大久野岛检测出砒霜超标数十倍、上百倍，引起非议，岛上逗留旅客大幅减少。为了消除恶名，有关部门进行了调查，但是调查结果不得而知。1999年报道了环境厅公布的安全消息，但是我认为，那个安全标准是存在问题的，宣称安全的证据不足。

　　现在面临的最大课题是，不让当时在毒气制造现场工作的人，即能指证毒气残留位置的人参与土壤调查的话，所公布的调查结果就没有根据。

　　在Ａ3车间劳动从事毒气制造工作，我自身也是毒气受害者。我一直被毒气工厂工作时的后遗症所困扰着。一年当中总是咳嗽、上痰。然而，相比之下，我还算健康的。

　　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成为毒气被害者之前是加害者。现在，我们一般认为推动侵略战争是当时的执政者，他们是加害者，与现在的人没有关系。但是我们不也是在不知不觉中接受着侵略战争的影响吗？如果今天的权力者不对国家过去的所作所为负责的话，追求和平将是极其艰难的事情。

　　如何承担毒气加害的责任？对过去的事情绝不能忘记。我们能做的，就是为毒气存在作证。而在证言的基础上展开调查是我莫大的使命，我要向世人继续讲述制造毒气的体验，继续阐明制造毒气而应承担的责任，即应该如何进行赔偿。

　　【专家点评】金成民：从表面看，大久野岛景色依然美丽，但是2004年我去广岛时，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在大久野岛的某个地方，划定了一个约两万平方米的禁区。在日本毒气岛研究所所长山内静代的介绍下，我们知道日本的环境部门在这里通过技术勘探及检测，发现这里的土壤里含有大量的有害物质如砒霜等。所以，由政府出资，把含有毒物的土壤全部挖出，单独运到偏僻的地方处理，并从别的地方运来干净的土壤铺在这里。而这样的事情，在大久野岛，几十年来多次发生。

　　4“在大久野岛，不得上两三次肺炎就不算好员工”

　　【村上证词】我今年79岁了。14岁那年的春天（1940年），我从高等小学校毕业参加工作———进入陆军技能培育所。

　　在长达3年的学习期间，我在化学武器工厂实习，并接受武器学教育及军事教练的指导。那是特别难的学科，军事教练特别严格，课程令人生厌。而所谓的工厂实习，就是在化学武器（毒气）制造部门的教育下，学习毒性物质组成的制造工程。开始时，我们学习制造催嚏毒气红筒、催泪瓦斯；到了高年级，则学习制造糜烂性芥子气、路易氏毒气、窒息性酸毒气等。

　　学习结束后，我被分配修理毒气制造机械，其他同事被分配到毒气制造部门、电气部门。但是，在以制造毒气为主的大久野岛，无论在哪个部门工作，都会被毒气包围。

　　每个人接触毒气的程度，因工种而不同，也决定了战后毒气后遗症的发病程度。据说直接毒气制造部门的人症状较重，当时叫急性支气管炎，那时只是作为轻度的呼吸器官疾病来看待的，大部分的人能得到两三天的病假休息或给予适当的工作条件调整。因工作危险，每天的工资增加六成，收入增加是唯一的乐趣。这样一时治愈而后来转成慢性病的绝不在少数，我也是其中一员。“在大久野岛，不得上两三次肺炎就不算好员工。”我经常能从前辈那里听到这样的话语。

　　员工都知道，化学武器是用来进行杀戮的，但是把这些化学武器运往何处，怎么运走，我们并不知道。

　　员工每天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但是只在工厂里谈论过去的事情，有很多人显得很高兴，还有人从工厂里拿出很多工业酒精。制造所干部高等官为防止这样的事态扩散，出示了告示：工厂员工因制造毒气的罪名将被占领军逮捕，日本人不要显出狼狈的样子，最好在原地待命。大家这才推测出制造的化学武器是用在实战中。

　　那时的干部们都已不在人世了，当时他们由恐惧毒气转向恐惧被占领军逮捕。为了逃避罪责，他们舍弃毒气制造所的员工身份，显示出与己无关的样子。

　　我们作为原员工最悲惨的事情是，战后毒气后遗症发病痛苦不堪，甚至死亡。原员工们在战后第六年迅速建立了组织向国家进行诉讼以求得救济。战后的失业与粮食困难的问题，使国民悉数陷入穷困。1954年，日本制定了毒气受害者救济纲要，毒气后遗症损害救济治疗得以实施。

　　然而，要想办理申请手续则必须附带上曾是大久野岛员工的证据。但是战后把这样的证据遗失掉的人很多，也有把员工证明文件故意丢掉的人（恐惧被占领军逮捕），现在为了申请救济就得附带证明人2人以上的申述书。无论怎样，都是不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救济。

　　5

　　受害者们批评道：不明白国家为什么把“毒”字省略了？

　　【村上证词】大概过了30年，根据所发现的日本化学战争实施资料及证言，在大久野岛的生产情况、在中国实行化学战的实际状况明朗化起来，从战争被害方悲惨遭遇中可以明白加害方的实况。据说原日本军战败时遗弃在中国的毒气弹到现在还有70万枚，日本有责任对其进行安全废弃处理工作。在中国还有很多人受到这种废弃炸弹的危害，在日常生活中苦不堪言的大有人在。

　　1953年7月，在部分国会议员的争取下，对特别措置法进行修改以救济毒气后遗症者。然而，虽然开始了对受害者的救济，但是正如特别措置纲要中所见的，在“气体受害者的救济”前面，没有使用“毒”字。受害者们批评道：不明白国家为什么把“毒”字省略了呢？毒气受害者们认为，当务之急是国家应进一步明确责任与义务，基于对毒气受害者进行国家补偿的精神，确立有计划性地援助保护对策。现在，申请国家赔偿的诉讼仍在继续着。

　　【专家点评】金成民：据调查，在中国各地日本遗留化学武器（炮弹、毒气筒等）多达170万枚，战后在中国各地发生多起日本遗弃毒气伤害无辜中国平民的悲剧。1976年7月16日，牡丹江光华路改造工程中，日本遗弃的糜烂性毒气———芥子气伤害了5名中国普通民工后，佳木斯、齐齐哈尔等地也多次发生日本遗弃化学武器伤害中国平民的事件。此外，在中国的沈阳、南京、杭州等各地都发生了类似的事件，多达上百起，受害人近2000人。日本政府应承担起责任，尽快处理在华遗留化学武器，并对中国的化学武器受害者承担必要的补偿等义务。

　　背景介绍

　　金成民（市社科院731研究所所长）

　　二战期间，日本违反国际公法，在侵华战场及东南亚战场使用了生物及化学武器，而化学武器的研究、生产都在日本本国进行。当时，日军选择了濑户内海一个美丽的岛屿———大久野岛，秘密进行化学武器的研究、生产。为保密起见，1929年，大久野岛在日本地图上消失了，整个岛屿成为一个专门生产各类毒气的秘密工厂。侵华日军使用的各类化学武器都是从这里生产并由此用海船运到大连，再由大连分配到各战场。根据原工作人员的证言，大久野岛生产毒气数量巨大，一天可生产1吨。他们在中国个别的毒气实验场进行毒气实验时，进行过一次达30吨的毒气实验。

　　据一位原工作人员介绍，从海船运到大连时没有担心；从大连运到各个战区时，通过铁路运输，士兵在特制的大闷罐里押运，非常担心毒气泄漏，所以非常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