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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申赋渔特稿)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8月03日10:25 南京报业网

  【南京日报报道】这是一位只有小学学历的博导对父亲的绵绵怀念,因为父亲对他不只是父亲,还是人生的导师与学问的领路人。中国“诗书传家”的传统在这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里得到具体形象的体现。温馨的回忆却夹杂尖利的社会背景,让人慨叹中国知识分子实在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知识分子,在任何情况下都承载着民族精神的精华,至真至善至纯的境界为后人“高山仰止”。父亲走了。

  许结

  趴在父亲的床边,紧紧握着父亲的手。他轻声地喊着,可是父亲还是一点点地离去。许结满脸是泪,他无能为力。什么也不能换来父亲的微笑了,哪怕只是短短一瞬。“父亲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拐杖,朝我笑着。我悄悄地问姐姐:爸爸不是去世了?姐姐说,没有。我高兴了,坐到爸爸边上,握着他的手。他笑着,朝我点头。我不敢相信是真的,怕是在做梦。我用手掐自己,使劲地掐。我知道,如果在梦里,用手掐自己,是不会疼的。我感觉到了疼。爸爸真的没有走。可是,我又是明明白白看着他走的,明明白白看到许多人来送行,明明白白地把他送到了墓地。我又问姐姐。姐姐说,你那是在做梦。爸爸好好活着,这才是真的。爸爸是活着呢。我笑起来,笑着,醒过来。”漆黑的夜里,许结醒过来,坐在床上,大声喊着:“我不要醒,我不要醒。”默默流下泪来。2005年6月7日,90岁的父亲,永远离开了深爱他的儿女和他深爱着的世界。1957年。父亲被抓走了。许结出生才几个月。父亲是“右派”。被送到了大连山劳教,开山炸石。“在父亲隔床的,原先是位体育老师,身体棒得很。有天一早,听到有人在喊。他死了。累死的。父亲第一次觉得了恐慌。他想,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一家人怎么办?”时隔不久,爆炸后滚落的山石砸断了父亲的左腿。高大英俊的父亲,永远地拄着了拐杖。父亲说:“腿断了,倒欢喜起来。因为让我去看小卖部了,不用去抬石头,我欢喜地想,恐怕能够看到家人了。”父亲是1960年回来的。回来时,母亲已经去世。父亲的劳教给母亲最沉重的打击。整日陷在悲伤中的母亲要抚养7个儿女。她太累了。母亲走了,许结才3岁。他已经不记得母亲的面容,可是他一直记得母亲去世那天,全家悲泣的哀伤。此后,他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没有工作。吃饭成了最大的问题。餐桌上,日复一日的,就是青菜、豆腐干,终于,孩子们不愿意了。父亲就把青菜做成两种,并幽默地说:“一样菜,两碗装,茎炒干丝叶做汤。”孩子们眼中的父亲是永远打不垮的,永远微笑着拄着拐棍忙碌着的,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文学史上著名的桐城学派的继承人,著名唐诗研究专家与才华横溢的诗人。父亲唯一与别人父亲不同的,是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教他们吟诗、写诗,好像生活的困苦被诗稀释了,想不到了,就高兴了。“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父亲兴奋地对我说,你把眼睛闭起来,闭起来。我闭起来,父亲把一个什么塞到我手里。睁眼一看,我激动得直跳,是只大山芋。”“那个时候,一家人一天的菜金才两角钱,可是父亲还是做出一个决定:谁要是背出一首诗,就给1分钱,到公园路买一块‘小白兔’糖。家里什么书也没有,只能背《毛主席诗词》,父亲就用它教我们平平仄仄。”父亲也有严厉的时候。红瓦青砖的老屋前面,有一棵枣树。甜甜的枣子比糖还诱人呢。枣子红红地熟了,邻居挥着长长的竹竿,打落了一地。许多孩子都来捡,许结也去。父亲喊了他回来:“树不是你栽的。”一粒枣子蹦在了窗台上,父亲拿了它,放到树下。“君子固穷,不劳动者不得食。”因为这件事,许结记住了父亲这句话。也就是这样一件件小事,让许结渐渐长大。1970年,许结13岁。这一年,许结与父亲一起,开始经历一生中最为悲惨的8年。

  许结

  上初一,和同学们一起被疏散到郊区劳动。许结去的是梅山铁矿。不知道要去多长时间,父亲只拿得出10块钱。“我知道父亲这钱来得太不容易。别的同学一顿花5分钱买菜,我花1分钱买菜汤,泡饭。”劳动了一个月,回到家,父亲仔细地看看我,什么也没说,忽然流下泪来。原来有同学回家拿东西时,把我天天喝菜汤的事,跟父亲说了。只看到父亲两次流泪。这是第一次。在这之后不久,我就跟父亲一起,被下放到老家——安徽桐城的农村。父亲第二次流泪,是8年之后。一到农村,先是自己盖房。在村子的边上,自己做土砖,砌墙,盖上两间茅草的小屋。姐姐、哥哥、我和父亲,在此安下身来。父亲因为腿残疾,只能给生产队喂猪、放鸡。“空山挥杖影,大野祝鸡声”,父亲在空旷的荒山上一边赶鸡,一边写诗。蒙冤、劳教、抄家、放逐,父亲旷达豪放,谈笑风生。“我们已经不可能再跟着父亲吟诗作对了。”他们要下地干活。许结挑土,13岁的他,已经能一天挣3分5厘的工分了。天不亮就要起床。干完活儿回来,父亲已经烧好了早饭。地里的活总是没完没了,大早出去,天黑回来,总是这样。许结水土不服,浑身一块块地红肿,流脓、流血,这肿块,又在无休无止的劳动中,最后结成一身的疤痕。只有下雨天才能休息。父亲坐在许结边上,给他讲上一段历史,许结就不觉得了伤痛,甚至不知了身在何处。父亲让许结写一封信。他拿了笔,手却抖起来,久不写字,已经不知从何下手了。父亲的眼神忧伤得让许结心碎。再一个雨天,许结跑到几十里外的县城,买了笔墨。每天都在等着下雨,因为所有的晴天都不属于自己。包盐包糖的纸是许结的宝贝。那是《资治通鉴》、《史记》上撕下来的散页。许结细细地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读完了,再练字。幸运的是,父亲什么都懂,父亲什么都能教他。他不知道,整日拖着病腿养猪喂鸡的父亲,20多岁,就已是大学教授了。在父亲微微的颔首中,许结的文和字慢慢长进。文字的乐趣完全地消融了田地里漫长无边的苦累,甚至没有了孤独与漂泊。父亲在哪,哪就是家,就是依靠。“父亲不能做重体力活,甚至要我们的工分养他。可他就是我们的依靠。想到每天下工回来了,他在家等着,心里就踏实。他身上有着一种压不垮的东西。”1975年,许结去了县城,在县城当上一名工艺雕刻工人。对于只上到初中一年级,已经18岁的许结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出路。父亲和姐姐还在乡下。60多岁的父亲仍然养猪,20多岁的姐姐仍然挑土,直到1977年。因为心脏病、冠心病,父亲回到南京治疗。姐姐也在南京找到工作。可是村支书放出话来:“女儿是知青,可以走,但是老爷子是‘右派’,不回来,女儿的户口就不能迁出去。”1977年春天,长江岸边一排杨树上已经绽出了绿芽,南京下关四号码头上,一身是病的父亲与女儿在长长跳板的两端挥手告别。女儿已经回到南京,父亲去乡下那间茅草屋换回女儿的户口。他们只知道,这一去,病痛再不能得到治疗,他们不知道,等待父亲的,还有想象不到的非人折磨。一声汽笛,轮船渐渐远去。女儿在岸上痛哭失声。父亲没能回到自己的茅草屋,一到村里,就被绑去了大队部。他是差点一去不回的“右派”,理应受到更为疯狂的批斗。父亲一个人被关着,等着间歇性的批斗。站着,腰弯着,头深深地低下来,一直站着,直到站不动了,倒下为止。因为大队支书的权威,甚至没有人敢给父亲送饭。许结没有看到父亲,但终于托上一位不会受到报复的烈属来给父亲送饭,一天一顿。父亲所受的折磨加倍地压在许结的心上,只是一个工人的他却无能为力。一年过去。忽然有人悄悄捎信给他,父亲不行了。从县城,许结赶到几十里外的村大队部。随他而来的还有数十名知青。许结冲进去,昏暗的光线中,父亲蜷缩在墙角的地铺上。“爸爸,我来接你了。”父亲翻过身,一头斑白而杂乱的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脏脏的胡须盖住了半个脸。父亲看看许结,嘴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眼泪淌下来。许结抱起父亲,夺门而出。父亲就这样被“抢”回到了南京治病。就在大队想方设法要把父亲“捉拿归案”时,平地一声春雷,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父亲戴了20年的“右派”帽子被摘了。父亲已经63岁。这是一个百废待兴的时代,又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时代,这时代甚至充满了传奇。关注大学教育的父亲给时任南京大学校长的匡亚明写了一封信,谈南京大学的改革,谈教育的实质与内涵。短短一封信文采斐然,见识超群,让爱才的匡校长击案称奇。不久,南京大学的聘书送到了父亲手里。阔别20余年,父亲重新站上讲台。也许,谁都不能够真正理解,重返讲台,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13岁,他的祖父母离世,14岁父母双亡。孑然一身的他,远走他乡,刻苦求学。21岁,从无锡国专毕业后,立即踏上讲台。因为过于劳累,因为对教学的虔诚,他得了严重的肺病,常常咯血讲台,却不肯离开。学生痛心不已,他却淡然处之:“教师教死于讲堂,是男儿得意收场。”他没有倒在讲台,命运却更为残酷地让他远离他离不开的讲台,一去20年。现在,父亲拄着拐杖,重又站到讲台上了。他神采飞扬,他完全不像一个60多岁的老人。他的才华和激情换来一阵又一阵雷动的掌声。教室里黑压压一片,大门口、窗台上挤满了听课的学生,甚至讲台上也站了学生,他连转身走到黑板前写字,都很困难。父亲重返讲台的那一年,许结也回到了南京,在南京六中修理课桌课椅。木匠许结有了更多属于了自己的时间。他开始写作。1979年,第一篇文章在《南京日报》发表,1983年,第一篇论文《“披发下瀛洲”考辨》在《光明日报》发表。每有小小的收获,最高兴的是父亲,如果收获够大,父亲更以诗相贺。而父亲的诗,则是许结最为珍贵的礼物。“总是想给父亲意外之喜,就一直往前。父亲其实也不知道我的将来会如何,只是一再跟我说,胸中有才了,才会不错过机遇,才能成就大事。”1984年,许结从南京六中调到南京大学中文系资料室。资料员,一当就是5年。扛一捆又一捆的书,盖一个又一个的章,没完没了地登记书刊杂志的名字。这是工作。然而,只要能够尽情看书,一切就无所谓了。资料员许结,蜗居在资料室中,却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读书》上一篇接着一篇发表着论文。1989年,南京大学破格将许结聘为教师。

  许结

  32岁,他终于能像父亲一样踏上了大学讲台。同样兴奋不已的父亲以诗相勉:“讲席生涯四代传,而今气象更新鲜。春风苏皖连齐鲁,不钓虚名种福田。”和许结一起下放农村的哥哥被安庆招去当了水手,他刻苦自学,如今也已是大学教授。父亲一手带大的四兄弟,3人当了教授,1人成了有名的篆刻家。而急于追回时光的父亲,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在思考着如何讲课。第二天要上课了,当天下午,他什么也不做,一个人沉默地坐着,细细地排演着他第二天的课程。整整一个下午,他一动不动。第二天,上课了,他总是提前半个小时就来到教室门口。时隔多年,仍有许多学生会常常想起那个含着笑,早早在教室门口迎候他们的白发老师。2005年,就在父亲病重住院期间,一名他40多年前的学生从美国回来找他。他说,当年家中困难,考上了清华大学,可是连去北京的路费都没有。路费是父亲给的。可是父亲从来没有提起。问他,他说,不记得了。当了一辈子老师的父亲,对孩子有着别样的心情。在他的晚年,每当看到天灾人祸,特别是有孩子遭受了灾难的报道,就会痛心疾首,夜不能寐。“父亲弥留时,对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我要上课了’。”1989年,许结成为大学教师,站上了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的讲台;1990年,许结的第一部学术专著《汉代文学思想史》出版;2001年,许结被南京大学破格聘为教授;2002年,只读到初中一年级的45岁的他成为博士生导师。

  许结

  是勤勉的、谦逊的、内敛的,然而在父亲面前,他却流露出孩子似的得意。每每有了新成就,他就会问父亲:“你没想到吧?”父亲总是摇头说:“没想到,做梦都没想到。”这“没想到”是最好的嘉奖,成为许结成就下一个目标的动力。起初,许结的新成果出来了,他以诗相贺。后来,诗无法写了,他只能微笑着听,微笑着点头。最后,连这微笑也消失了。

  许结

  说,回过头来想,这么多年,他只是个想讨父亲欢心的小孩。因为他知道,父亲曾经经历了什么,因为他知道,什么才能冲淡父亲内心深处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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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永璋

  著名学者、诗人,生于1915年10月,卒于2005年6月7日,安徽桐城人。1936年毕业于无锡国立专科学校。生前曾在桐城中学、安徽师范学院、南京安徽中学、南京六中任教,1978年至1988年任南京大学中文系兼职教授、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华诗词学会及纽约四海诗社顾问,桐城诗词学会会长、名誉会长。著有诗集《一炉诗抄》、著作《许永璋唐诗论文选》等。

  许结

  1957年1月生,祖籍安徽桐城,生于江苏南京。1970年初中一年级时随父被遣送农村劳动,1975年至1979年在县城从事工艺雕刻工作,1979年至1984年在南京六中工作,先后做木工、仓库保管员、教务员、教师。1984年调南京大学中文系,任资料员,1989年破格转为教师,现为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负责人、教研室主任。中国辞赋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香港文化研究院兼职研究员。著有《汉代文学思想史》、《中国赋学历史与批评》、《中国文化史论纲》等著作十余部,在海内外学术期刊发表论文150余篇。(编辑 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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