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

　　□颜烈

　　三哥悄悄于湄南河遁去已近5周年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一直搁着，悬着，默记着……

　　我和三哥最后一次见面是2000年农历正月十三日。我母亲生辰前夕，三哥专程从泰

国飞抵汕头，与妈妈做诞辰。

　　想不到，天伦之乐小叙几天返泰，10个月后就骑鹤西去，渺如云烟。真教人不敢相信！我悲痛欲绝，泪如泉涌。三哥啊！你肖龙，才交花甲，就真的潜入湄南河而不再东游归里！一

　　我们手足4人相牵出世，三哥可说和我最有情缘了。听我母亲说，小时候，三哥被邻里叫做“憨三伯”，就因为他老实巴交，你怎么玩弄他都行，一脸憨厚，很讨人喜欢。邻居一位家境宽裕的老婶，有一次两手各拿一块煮熟的猪脚和番薯，馋着幼小的三哥问：“你要哪块？”三哥伸手指着番薯，老婶哈哈大笑：真是“憨三伯”！说完把两块熟食都塞给他。

　　有一次，他跟我玩得兴来，见我蹲在灰埕沟边拉屎，跑过来拉起我的裤带子就走。我一急追上，结果绊倒了，额角摔破皮流血。我妈妈发现后抓起藤条打三哥。他知道自个错，傻乎乎也不哭痛，站在那里挨打。妈妈只好罢手叹了口气，给我敷药去。至今，我的额角还留有疤痕。每当对镜，我就想起了三哥，想起了他站着挨打的倔劲傻样，想起孩提我俩一起玩耍的无猜。二白驹过隙，岁月留痕。

　　在“大跃进”的年月，我俩一起到邻乡走读初中。三哥比我读高二级。每天一大早，我俩各自提着一个网袋，里面装着除了课本作业簿，外加一个午餐饭包，赶七八里路到学校。最难受的是冬天，北风呼呼，我俩赤着脚走路，脚指头好冻痛。三哥的皮肤比较干燥，易冻裂，晚上用热水烫脚时，脚板后踵的裂口都渗着血……

　　那时，学校也搞大炼钢铁砌小高炉，三哥高年级班还办造纸厂。我记得我只是到校外检铁钉、铁屎，甚至回家翻箱倒柜，东拆西捣，凑集一些烂铜锈铁上缴了事；而三哥却呆在造纸厂鼓捣纸浆什么的。这期间，三哥似乎很投入，因为他化学功课好，懂得运用学过的知识于造纸实践，干得像模像样。荒唐岁月蒙着过，艰难日子捱着度。那时我大哥念大学去，我二哥逗留香港准备去找我侨居泰国的父亲，家里唯有妈妈和我俩守着。星期天，我俩还得帮妈妈家计和田事。有时我俩抬着一桶尿粪下田施肥，三哥总是把桶往他那头靠，生怕压坏我；有时我俩上山采柴草，三哥一支草扒忙不停，只让我收草堆，捡枝丫。放暑假期间，除了帮干农活，我俩常常趁晌午与黄昏时分，去网鱼虾，掠螃蟹田螺，踩蚌贝。三哥懂水性，他在泥塘踩蚌贝最能耐，每踩到一颗，他就潜水捞上手，扔给守在塘边的我。我乐得直裂开嘴，知道晚餐有好吃的……日头总在汗珠串下滑落，日子总在勒紧腰带中捱过。我俩携手度过苦涩的少年期。三

　　父亲远渡南洋谋生，家庭的重担就压在母亲肩上。我们兄弟从小就自爱好学。父亲还是个旧知识分子，昔年在家乡当过校长、教过书。每封家信总不忘叫我们兄弟读书，也寄来一点钱。可个把月百把块钱也仅仅能帮家里糊口维持生计，要供我们兄弟4人读书那就不济了。每当开学注册交学费，母亲总是东借西凑，勉为其难。就在三哥高中毕业时，妈妈要三哥停学，因为她已不胜负担（大哥在武汉读大学，我考进汕头金山中学读高中）。而三哥总是于心不甘，还是自个暗暗努力参加了高考。放榜时，三哥接通知被广州一家学院录龋他既高兴又发愁，哭诉妈妈要上学。妈妈被纠缠不过，只好叹口气，又是走脚皮磨嘴皮，向人家借钱去。

　　时蹇运乖。三哥上大学正赶上“三年困难”。在食不果腹中勉强上完一年大学，就舍本逐流香江，随后潜渡湄南……

　　此期间，我也迫于时局家境，凭一股热血仅17岁就投笔从戎，离开我钟爱的金中走进军营。也就在这变故中，三哥再一次走进了我的心中。

　　弱冠之子，初进军营，其生活环境是很难适应承受得了的。三哥身在学院，心挂军营，在第一个寒假，他就风尘仆仆寻到军营看我。一见面，我俩先是楞住；继之是拥抱；最后，好像有好多话要说而说不出，惟在默默中依依挥别。远远的，我瞥见三哥眼眶红红的……四

　　悄悄的你走了，只带走我眼中的一滴泪。

　　人生无常，人生难卜，谁知这一挥别却相隔25年。

　　三哥第一次还故乡，是乘改革开放之春风，参团泰国宗亲返乡祝贺捐建乡道铺通落成。此行中，三哥作为旅泰宗亲团秘书忙前忙后，跑上跑下。在泰国宗亲会所，为捐款故乡修路而沟通上下，一次次为理事会起草文书，迎来送往；回到家乡，他又为典礼的安排，同行的接洽，乡亲的聚会操心操劳，处事有条不紊，妥妥贴贴，乡亲们都夸他能干，同行者都赞他胜任。我暗地里欣赏三哥的风度才干和人缘。

　　三哥第二次还乡，也是组团而来，是为侨胞赞助家乡水改工程的竣工剪彩。一见面，他满面春风，说是故乡终于用上自来水了，这可是大喜事。过去故乡干旱时，食水都很困难，全乡只有一口饮水井，得跑远路到山脚沙坑取水，用螺壳一舀一舀取，好长时间才舀一桶水……

　　三哥第三次还乡，是在上世纪最后一秋，随泰团前来参加张氏祖祠修复开光。张氏祖祠曾设为中心小学，我俩都在这里念完小学。数十年重寻故迹，自是一见如故，感慨万端。抬眼望着镏金的“张氏祖祠”，三哥似乎想起许多。他说回去要为旅泰宗亲整理一部族谱。要我帮他收集有关资料促成此事，让旅外宗亲永远记住生身之本、家园之根，特别是让新一代侨裔不要数“现”忘祖、见“夷”思迁！五

　　就在这次返乡认祖中，三哥再次探望了年已高迈、白发苍苍的母亲。辞行时依依不舍，说他明春还回来，专为妈妈做生日来。

　　果然，数月后，三哥又赶回汕头给妈妈做生日来了。

　　也许是冥冥之中有所安排，三哥南渡20余载，谨谨此行专为妈妈做生日来。谁知此番欢聚成永诀。给妈妈做完生辰却远逝。10个月后三哥袅袅而去。乐极生悲！直至老母隔年卧床不起，惟有念念而蒙在鼓里。妈妈忌日是七月初五，三哥生辰是七月初七，民间俗称鬼节，大概只有到冥冥中才母子相拥哭诉吧？

　　三哥啊，快5年了，小弟一直惟有在心里默默祷告：

　　阴间有幸牵慈母，阳世无缘携吾兄。此去泉台千万里，清香一炷吊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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