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蝴蝶

　　【南京日报报道】

　　■申赋渔

　　在地球30亿年的生命史上，一个个曾经繁盛的物种濒危、乃至消亡。恐龙如是，麋鹿如是，我们文中的中华虎凤蝶如是。也许，面对自然造化的安排，我们虽不能安之若素，

却只能无可奈何接受。但人为的破坏，却是不在其中的，尤其是那么直接、那么无理、那么残忍地对弱小生命的戗害。

　　中华虎凤蝶，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仅在南京的紫金山濒临灭绝，在各地均频频告危。

　　当动物学家痛惜一个物种的濒危及消失造成自然生物链无可取代的空缺时，作为平常人的我们，则更多地感慨我们的世界，又少了一份独有的轻灵与飘逸。中华虎凤蝶特有的生活习性及面临的来自自然、来自社会的种种加害，总让人想起人类从小到大，注定要磨难重重的一生。可惜，那些加害虎凤蝶的人们，却不会因此而对这可爱的小生灵生出一份怜悯。

　　她已经死了

　　她走过，她爱过

　　她，是紫金山上的最后一次美丽

　　她是最后一只蝴蝶

　　紫金山上的，最后一只中华虎凤蝶

　　1

　　蛹还在睡着。3月5日，正是农历惊蛰。草木还没有返青，紫金山最高最陡峭的山坡上，依然枯黄一片。落日的余辉稍纵即逝。一片干枯的落叶半挡着一条细窄的石缝。这只蛹，就一直沉睡在这石缝的深处，她用丝把自己牢牢地绑在岩石上，一动不动。

　　她已经睡了10个月了。突然，蛹的壳裂了开来。一只小小的湿湿的蝴蝶挣扎着，慢慢地爬了出来。她的翅膀折叠着，软软的。

　　迎接她的并不是明媚的阳光，而是危机四伏。种种不可预知的灾难，在等待着她。

　　她还不能飞。然而她的脚步很快，她不能不快。一眨眼，她就从她藏身的石缝中跑了出来。她要找一个略为开阔的地方，可以完全地展开她的翅膀。一棵矮矮的细细的灌木就行了。她从蛹壳中钻出来，必须在几分钟内爬上树枝，把自己悬挂起来，慢慢地，慢慢地，把湿漉漉的翅膀完全地展开，在风中晾干。

　　她必须很快地展开她的翅膀。她翅膀的脉络是软软的血管，几分钟后就硬化了。如果没有及时地展开，血没有及时地流进这脉络，她就永远打不开翅膀了。如果有石头、树叶、甚至小草挡着了她那一瞬的伸展，她的翅膀就会扭曲残缺。

　　现在，她已经把自己高高地挂在树枝上了，她已经完全地展开了翅膀。在黄色衬底的前翅上，自前向后延伸着8根如虎斑的粗黑条纹，与缀着黄、红色新月斑和蓝色圆斑的后翅和谐地结合在了一起。她便是紫金山上，今年春天，那只最后的蝴蝶了。

　　翅膀渐渐地晾干，她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她一动不动地悬挂在树枝上，静静地等待着黎明。

　　黎明没有来到，却下起雨来。幸而她已经打开了翅膀，支撑翅膀的脉络也已变得坚硬有力。雨水从树枝上往下流淌着，雨水流到了她的身上。她紧紧地合着双翅，雨于是不断地就从那翅膀的刃尖上落到了地上。

　　她在黑夜的雨中静静地等待着天明。她已经幸运地躲过了一劫。如果这场雨来得早一点，她就死了。到处是水的世界，将使她无法打开翅膀。那10个月的漫长等待，那带着希望的夏、秋、冬，都将失去全部意义。命若琴弦，似乎是这个美丽而脆弱的生灵最准确的概括。

　　2

　　雨随着黑夜而去，太阳出来了。她轻轻地飘落到地上，尽情地把翅膀伸展开来，让阳光暖暖地晒着。她太冷了。

　　上午10点了。她的身子终于暖和了过来，力气重又回到了身上。她要飞了，一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刻到来了。

　　她张开了翅膀，微风托着她，她随风而舞。她是舞的精灵，高高的冷清的山岭立即焕发出春的生机。

　　可是，谁又知道呢，为了这一刻，她曾经历了怎样的恐惧、逃亡，她曾经在黑暗中怎样地苦苦挣扎！

　　她的身世多舛，让人落泪。四月刚过，杜蘅那马蹄形的绿叶就散发出绵长的令人愉悦的香气了。可是因为人的破坏，杜蘅在紫金山上已经越来越少。而它是虎凤蝶唯一能产卵的植物，是虎凤蝶的幼虫唯一的食物。杜蘅在紫金山上还没有完全地消失殆尽，可是虎凤蝶已经接近了灭绝。

　　阳光暖和地照着这杜蘅的叶子。半透明的叶子正好挡着了直射的阳光，挡着了阳光里的紫外线。蝴蝶小小的卵安全地藏在这叶子的背后。太阳晒热了叶子，这些淡绿色的、闪着珍珠光泽的小东西享受着这叶子的温热，在这温热之中，慢慢地孵化。

　　杜鹃花开遍山岭的时候，小蚂蚁那么大的虫子咬破了卵壳，钻了出来。这棵杜蘅长在一条小涧边上的灌木丛中，小涧断了水流却依然湿润。小虫子们在杜蘅叶子的背面蠢蠢欲动，她，就在它们当中。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来到了这个世界。它们整齐地排在卵壳的周围，一动不动。它们在等着叶子在阳光下慢慢变暖。

　　好了，够暖和的了。它们四散开来，从叶子的边缘吃起来，它们饿了。

　　这时候的杜蘅，已经长得油绿肥嫩了。20多个小东西，吃了三四天，把这片叶子吃出了许多浅浅深深的豁口。第四天，小小的虫子们忽然骚动不安了，像逃离什么可怕的危险一样，它们迅速地逃离这片叶子，向四处奔跑。

　　它们每一个都要去寻找另一片叶子，它们已经渐渐地长大，挤在一起，食物的短缺，将会使它们全部饿死。在找到另一片叶子之前，它们必须先要找一个安静而偏僻的地方，开始它们的第一次蜕变。

　　这一生，它们必须经过四次蜕变，才能变成蛹，才能在蛹里做着有翅膀的梦。

　　然而每一次蜕变，都是一次跟死神的赌博。这个20多天的四次蜕变的过程，将是它们绝大多数走向死亡的过程。

　　兄弟姐妹们四散开来，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片绿叶。它们并不知道，这一分别，将再无相聚之时。

　　一只手伸过来，一只人类的手。它翻起一片杜蘅的叶子，叶子的背面，趴着两三只小小的毛毛虫。这只手轻轻地扶着这棵杜蘅，另一只手拿了铁锹，把这杜蘅连着周围的土带根挖起。

　　人类的手在不断地翻找，不断地挖取。趴在杜蘅叶片上的小虫被带走了，而且得到了很好的照看。第二年的春天，它又将变成蝴蝶，从开裂了的蛹中爬出来，伸展开翅膀，它要飞了。

　　可是它永远不可能飞了。当它刚刚把翅膀伸展开来，当它把自己的美丽刚刚带到这个世界之时，它立即被人毒死。它的外表没有任何的损伤，它是完美无缺的，它是死的。它被制成了标本，被标上价格，卖了。

　　所以，那些被手取走了的会变成蝴蝶的小虫，其实在离开紫金山的那一刻，已经死了。

　　幸存的小虫们战战兢兢地寻找着自己的食物。然而山上的杜蘅已经很少了。被破坏了的树林中，杜蘅成片地消失。小小的毛毛虫只有朝更远处，怀着渺茫的希望努力向前。

　　她是孤独一个了。她一刻不停地向前，可是找不到一棵杜蘅。那些一起出发的伙伴，就这样，一个一个地饿死在寻找的途中。

　　杜蘅、杜蘅，杜蘅在哪里？一粒梧桐树的球果干裂了，落下的一撮茸毛，死死地挡着了她的去路，她艰难地翻越着，她满身尘土，保护身体的毛发在行进中一根根折断。她终于过去了。她越过山水冲出的小径，穿过杂草缠绕的丛林，在幽暗的紫金山的深处不知疲倦地往前。

　　她一动不能动，恣意横生的水草死死地纠缠着她。这是一片小小的沼泽，可对她而言，却是不能逾越的天堑。她挣扎着。

　　正午的太阳渐渐地偏西了，她终于冲出这水草的罗网了。她蜷缩水草旁的湿地上，她筋疲力尽了。就在她的不远处，就有着一片树叶，可是她没有力气走过去，藏到下面。小鸟在头顶叽叽喳喳，寄生蜂飞来飞去，她都顾不得了，她累，她饿。

　　这只终将变成蝴蝶的小虫是幸运的。在她恢复了体力不久，她就在不远处找到了杜蘅，苦难终于到了尽头。她贪婪地享受着这最后的晚餐。

　　是的，是最后的晚餐。这次饱食之后，她就不再需要杜蘅了，她不再需要任何食物。她要去变成一只蛹了，她要去把自己藏起来，开始做那个飞翔的梦了。

　　为了这个梦，她愿意经历一切。又一次长途跋涉，这一次，她走了整整24小时。她终于找到了。这是个潮湿、阴暗的岩石石缝，这，将是她最后完成生命升华的家了。

　　她吐着丝，织成一个小小的垫子，垫子非常坚实地粘在石头上。她坐在垫子上，垫子于是又把她牢牢地粘在了石头上。她平躺下来，在腰部的左右又各织了一个垫子，垫子牢固地粘在石头上。她转动着头，来来回回地吐着丝，丝的两端就系在那两只小垫子上。丝像绳子般把它绑在了这块小小的石头上。

　　已经绑好了。突然，从她的头部到胸口到腹部，裂开一个口子，像衣服中间的扣子突然解开，衣服向两边猛一收缩，缩到了她的背后。她剧烈地摇摆着身子，衣服在她的背后卷起来，向尾部滑下去。她一挣扎，衣服被扔到了脚边，完全地脱离了她的身体。这是第四次，也是她最后的一次蜕变。

　　现在，她成了一只蛹了，一只柔软、丰满、白嫩的蛹。她已经牢牢地把自己固定在这块石头上了。这之后的10个月，她将一动不能动。因为牢牢地绑好了自己，风不能把她刮跑，雨不能把她冲走，她将是安全的。

　　然而，此刻她的内心却是充满了恐惧。相当多的蛹们，外壳还没来得及变硬的蛹们，就在此时，遭到了致命的攻击。

　　凶手是寄生蜂。就在它们身体依然柔软的那一刻，寄生蜂嗡嗡地明目张胆地落在了它们的身上。寄生蜂伸出长长的刺，扎进它们的身体，把卵，排在了它们的身体当中。它们绝望地挣扎着。小寄生蜂将在它们的身体中渐渐地长大，它们的身体，变成了食物。它们，梦想有一天变成蝴蝶的它们，将很快，被寄生蜂吃成一个空壳。

　　她是幸运的，她终于等到了蛹壳形成的那一刻。嗡嗡的蜂鸣没有响起。她要好好睡一觉了。等一觉醒来，她，就是有了翅膀，会飞的小精灵了。

　　3

　　山岭还在沉睡呢，几乎还看不到绿色。经历了炎热的夏季和冰冷的冬天，她终于破蛹而出，她终于可以张开翅膀飞到这春天的上空了。

　　她看到了，在那陡峭的山坡上，那么一块小小的平地上，开满了一大片的淡紫色的花朵。她看到了，在那花丛当中，一只色彩鲜艳的蝴蝶正迎风而舞。他是那么的傲慢、孤独。

　　是的，他是孤独的。他在她破蛹而出的5天之前就在这紫金山的山巅寂寞地飞翔了。他在寻找着、等待着。整个山岭却一直沉睡不醒。没有她的身影，没有任何一只在风中跳舞的同类的精灵。

　　他不知道，整个紫金山上，只有她了。原先的四个家族，已经消失了。从危崖上诞生的她，不仅将是他唯一的爱，而且，将是他所能见到的唯一的同类了。

　　他在这空谷中独自徘徊着，他甚至有些焦躁了。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没有出现。他的生命，只有20多天，等她，是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甚至是他活着的，唯一的目的。他守着这微风送来的堇菜的芬芳，她会来的，他想。她嗅到了这芬芳。淡紫色的堇菜的，玫瑰一样的芬芳。心叶堇菜花开的时候，正是它们破蛹而出的时候。堇菜和蝴蝶之间有着一种神秘的关联。上午10点多钟，而且只有在晴天，堇菜才会散发出它的玫瑰一样的芬芳。而蝴蝶，也只有在10点之后，太阳晒暖了它们的翅膀，它们才能翩翩飞来。

　　她和他在心叶堇菜的花丛中相逢了。放眼看去，紫金山上只有他们。他们追逐着、嬉戏着。这一刻是属于他们的。

　　堇菜的小喇叭花的深处，已经为他们拿出了最为甜美的蜜。这蜜，是只给他们的，是给他们的爱的礼物。这爱和生命之蜜，小蜜蜂也够不着，只有他们，才可以伸出长长的吸管，尽情享受。堇菜给了他们蜜，他们为堇菜传送花粉。20多天之后，当他们凋零死去的时候，堇菜的花儿，也就谢了。

　　心叶堇菜可以在最为险恶的危崖上生长，甚至，它可以生长在一棵落了些许泥土的树杈之上。

　　此刻，她和他就轻轻地落在这样一棵堇菜的花瓣之上。它开在悬崖陡坡上的一棵朴树的树杈上，淡紫色的圆瓣的小喇叭花，优雅害羞地朝下低垂着，像是听着了她和他的私语。

　　下午才3点多，山顶上已经有了料峭的春寒。他和她静静地落了下来，合并了双翅，栖在矮矮的树枝上，一动不动了。夜寒愈来愈重，她抖抖翅上灰色的羽绒，睡了。

　　堇菜的小喇叭又传来淡淡的醉人的芬芳。她醒过来。她抖开美丽的翅膀，阳光已经晒去了身上每一分的寒气。她又去了那棵长在朴树上的堇菜。淡紫色的花朵，已经又为他们准备好了祝福爱情的甜蜜。

　　然而他没有来。她尽力地朝高空飞上去，她四处张望着。他走了。他必须离她而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他感觉到翅膀上的鳞片在嚓嚓地破裂。他已经找到了她，已经爱过。他不愿意被她看到自己苍老直至死去的模样。他想找一个地方，一个安静偏僻的地方，静静地离去。

　　他高高地飞起来。然而他是看不到完整的春天的了。他的翅膀上最后的鳞片已经落尽，变得透明了，纤细的叶脉历历分明。这个紫金山上最先的春的使者，他要走了。微风轻轻一吹，他飘落下来，立即消失在去年秋天的落叶当中，不见了。

　　她知道，他们已经永不能相见了。可是她还得活着。明年的春天需要她的孩子来点染。她在她的身体上挂着了一个小小的心形的薄片。这是她对他爱情的誓言。

　　其实，寂寞的山坡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另外的追求者了。十多年来，周围生存环境的恶化，这个美丽的大家族已经消失了，现在，她成了唯一的一个。她不愿意她是最后一个，她得活着。其实，活着远比死去艰难。

　　她知道就在那棵朴树的上方，悬崖的边缘，就有人类站在那里，手里举着捕捉的网兜。

　　那人不知道她已经是最后的虎凤蝶了。即使知道，他可能也不会收起网兜转身离去。

　　她只能在最为险恶的陡坡上，那一小片的堇菜的周围盘旋着。然而她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她必须去为孩子寻找降生的地方，为孩子寻找未来。

　　4

　　就在她破蛹而出的3天前，紫金山上杜蘅的棕色叶芽破土而出了。四月刚过，杜蘅那马蹄形的绿叶就散发出绵长的令人愉悦的香气，微微地带点苦辛。所以，杜蘅还有一个叫做“细辛”的名字。她就是循着这细细的辛味而来的。

　　稀少的杜蘅，将是她的孩子们唯一的食物。她来了。忽然，一只鸟儿箭一般朝她扑来，她已经来不及躲藏，鸟儿一口叨着了她的翅膀。她猛一挣扎，翅膀断了一个豁口，她落下去，停住，站在一根枯草上，一动不动。她紧紧地合着双翅，把翅刃朝着飞鸟的方向。她完全消失在和她颜色一般的枯黄的荒野了。

　　那只差点吃了她的鸟儿，叫“伯劳”。其实伯劳还不是最为可怕的，她最害怕的是有着粗大鸟喙的“腊嘴”。腊嘴有个外号，叫做“接石的腊嘴”，你用弹弓打出一个石子，腊嘴竟然可以有着比石子更快的速度，它能冲上去，用嘴接着那半空中的石子。它是可怕的。

　　还有躁眉。躁眉是比画眉要好看得多的鸟儿，可是声音比画眉要差上个十万八千里。躁眉们总是喜欢聚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聒噪不已，可是它们啄起蝴蝶来，却是凶猛迅捷。

　　她的翅膀上已经伤痕累累，可是毕竟一次次逃脱了性命。其实，几乎没有一只蝴蝶的翅膀能保持得那么完美。它们不是无忧无虑的，死亡的影子，常常会从头顶飘过。

　　死亡，对于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她已经找着了那棵杜蘅。这棵杜蘅长在一个小山涧出口的边上，周围是矮而杂乱的灌木丛。这棵杜蘅有着三片的叶子，叶子还没有长大。她趴在叶子上，脚紧紧地攀附在叶子的边缘，腹部朝叶子的背面弯过去，身子变成了一个“U”形。淡绿色的比鱼籽还小的卵一粒一粒地粘在了杜蘅叶子的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刚刚排完卵的这只美丽的蝴蝶落在了地上，她再也不能飞舞了。

　　她死了。

　　她的孩子究竟能否延续她的生命？我们带着绝望，希望着。研究中华虎凤蝶20多年的吴琦老先生告诉我，紫金山上的中华虎凤蝶，年年减少，今年春天，他和几十名环保志愿者在山上找了几十天，只看到了两只。很可能在明年，中华虎凤蝶，将在紫金山绝迹。(编辑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