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花木”深

　　●铁波乐 杜静

　　成都雅称锦官城，城内的不少街道冠以花木之名，如桂花街、三桂街、东桂街、双槐树街、干槐树街、拐枣树街、草市街、泡桐树街、倒桑树街、神仙树、五桂桥、皂角树街、竹林巷等。这些街道， “青枝绿叶，花枝招展”地簇拥着这座历史文化名城。

　　梨花街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是唐代边塞诗人岑参在安西北庭写的一首咏雪诗。皓白的梨花，盛开时银装素裹，像塞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极为壮观。成都的梨花虽然没有“千树万树”，但是在明代的皇城东面城墙脚下种植了很多梨树，明末蜀王朱至澍的蜀王府后花园也在这一带，园内也栽了很多梨树，名曰梨花园。崇祯十七年（1644）八月，张献忠攻克成都，蜀王朱至澍和督抚龙文光逃之不及，自杀身亡，张献忠皇袍加身，当上了大西国的“老万岁”，以蜀王府为“帝宫”，昭明殿改为“金銮殿”，梨花园升格为“御花园”，于是梨花也就成了“御花”，身价倍增。

　　可惜张献忠帝星不显，只当了两年多的大西国皇帝便土崩瓦解，繁花似锦的锦城变成一座荒无人烟的空城，梨花园的梨花也香消玉殒，一株都没有，只剩下一个园名。后来此处形成街道，便顺理成章地名为梨花街。清末光绪年间，街内建了潜溪书院，后来又改为华阳中学，是川西一所颇负盛名的学校。

　　荔枝巷

　　荔枝产于福建、广东、广西等气候较热的地区，成都气候温和，会有此物吗？

　　或许有之，从唐代诗人张籍写的《成都曲》“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即可看出千年之前的成都气温要比现在高很多，像合江、涪陵一带的长江沿岸那样，能够生长荔枝。杨贵妃爱吃荔枝，杜牧的名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使得“无人知”变得尽人皆知，而当时的首都长安不产荔枝，那么这些佳果又是从哪里用快马星夜兼程送去的呢？《新唐书·杨贵妃传》说：“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并未说明是从哪里传送去的，于是后人有的认为是从岭南送的，又有人认为四川最近，只需沿着子午驿道用快马跑上五六天就可以送入贵妃娘娘的樱唇小口之中了，因而她吃的荔枝是从合江或涪陵送去的。但从张籍的《成都曲》中推想当时的荔枝可能是由成都送去的。因为张籍是唐德宗贞元年间进士，只比杨贵妃晚出生五六十年，基本上算是同一时代的人，他的诗句和至今犹存的荔枝巷街名，是唐时成都出产荔枝的有力证据。既然成都就有荔枝，何必要舍近求远，到川南川东、广东福建呢？

　　棉花街

　　棉花街早在清代嘉庆年间就很出名了。它的出名是这条街上出了个武英殿大学士卓秉恬。此人进士出身，持身清正，风骨刚峻，任过兵、礼、户、吏四部尚书，为官五十余年，政声卓著，群僚畏服，病卒之后咸丰帝赠太子太保衔，谥文端。在清朝二百六十八年中，四川人官位最显、官至正一品的文官只有张鹏翮、卓秉恬、周煌（武官官位最显的是岳钟琪、杨遇春），而卓秉恬做官的时间最长。他的儿子卓樗和孙子卓景氵兼也是学而优则仕，中了进士后而官居高位，卓樗任过礼部侍郎和兵部侍郎，卓景氵兼任过翰林院编修和吏部郎中。卓秉恬在棉花街修了座府第，人称“相府”，因而棉花街一度被民间唤作“相府街”。

　　卓秉恬祖上是开酱园的，他和卓樗、卓景氵兼相继谢世后，其后人重操旧业，开了个“广益号”酱园，生产酱菜、酱油、豆瓣，质量最好，口味特佳，规模也最大，是成都最负盛名的一家大酱园。民国时期，卓家的又一个后裔卓雨农则是个著名的中医，在相府旧宅开了个诊所，求医者络绎不绝，时人有《竹枝词》写道：“锦城丝管棉花街，三代荣封卓秉恬。更喜家风传久远，名医名厨名酱园。”（卓家后人中还出了个堪称成都餐饮业翘楚的名厨师卓亚奎）

　　棉花街的另一个不甚光彩的特色，便是街上隐藏着许多暗娼，一些表面上看似循规蹈矩的正派人家，家中却藏垢纳污，将那些为生活所迫而卖淫为生的妇女容留起来，暗中接客。由于这些妓馆没有登记，没有正式挂牌，没有领得“乐女证”（相当于“营业执照”），所以经常都要受到清查，被赶得鸡飞狗跳，便有好事者又以《竹枝词》写道：“棉花街有好生涯，卧室中间藏好花。蜂蝶采花虽细密，须防鹰隼来捕抓。”

　　据有关资料统计，旧时的成都妓女最多的时候有六万多人，分为上、中、下三等（也有分为五等的），棉花街的妓女属于中下等。另有几条带有花木之名的街道是冻青树街、槐树街、干槐树街、花牌坊、柿子园等，都是妓女们的麋集之所。柿女园的妓女最下等，接待的嫖客全是下力人，几个铜板就可以“玩”一次；新化街和花牌坊的妓女属于中等，她们大多领有“乐女证”，是“合法”的；冻青树街、干槐树街、槐树街也是“红灯区”，以扬州妓女居多，被称为“洋婆子”“广货”，属上等妓女。冻青树街的彭胖婆虽然不是扬州人，但她手下有好几个吴侬软语的江浙姑娘，使得一些有钱有势的登徒子趋之若鹜。槐树街的云裳台基就是第一个到成都“创业”的扬州鸨母管金秀开的，前去光顾的全是达官阔人，有的还是坐着小汽车去，身份不高的保甲长之流一律“恕不接待”。

　　冻青树街、东桂街、双槐树街

　　冻青树即为冬青树，以其街内有一株大可合围的冬青树而得名。此街曾是好色之徒的猎艳之地，在民国初期则成了军阀混战的军事要地。1917年，云南军阀罗佩金、贵州军阀戴戡、四川军阀刘存厚为了争夺权利，发动了成都大战，战争从年初打到年底，打得天昏地暗，鬼哭神嚎，成都市民苦不堪言。当年七月，战斗发展为巷战，刘、戴两军像拉锯子一般时而彼进我退，时而彼退我进，冻青树街虽是一条小街却首当其冲，被打得一片狼藉，还被黔军败走之时放火焚烧，受害最为惨重。

　　东桂街原是明季蜀藩朱椿的花园，园中遍植桂花，后来园子辟为街道，便叫桂花街、东桂街。在刘、戴之战中，东桂街文昌宫被辟为红十字医院，收留了无家可归的难民两千多人。

　　双槐树街，以街道北端一位大户人家的门前有两株大槐树而得名。民国年间，此街是制作和经营棺材的街道，棺材铺有十多家，店铺内是作坊，刀砍斧劈，乒乒乓乓，十分热闹，但是店面上却很冷清，往往三五天都不开张，若是这条街的各个棺材铺忽然顾客盈门，争相选购，必是发生了瘟疫，死了很多人来摆起才会发生那种现象。

　　尽管表面上生意清淡，而实际上这门生意是相当赚钱的。那时计算木料的体积称为“堂”，一“堂”木材是144市尺，可做三副棺材，最少都是对半以上的利润，一个月只要卖上三副棺材便是狠捞了一笔，所以人们将棺材老板称为“阴倒肥”，好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经营此道。双槐树街上最大的棺材铺老板叫王剑鸣，其身份竟是堂堂的国大代表，又是四川省商联会理事长。他的棺材铺是双间铺面，店内陈列的棺材全是用上等木材做的梗墙梗盖。所谓“梗墙梗盖”，是指棺材的盖子、底子和两边的墙子，前后的档头，全部是整块木料制作的，若是谁家老汉死后埋上了这样的“寿木”，就会引来一片啧啧的赞美之声：“这老头苦了一辈子，而今老了居然还得到这么一副安逸的老材，也没有白活一世了！”

　　竹林巷

　　竹林巷得名于蜀汉顺平侯赵子龙府第旧址后面的一片竹林，出名却是因为川剧名伶周慕莲住在这里。周慕莲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名扬全川的头号男旦，他演的《情探》无人能及，连后来红透了蓉城半边天的阳友鹤、陈书舫等都尊称他为老师、师爷，求他指点、说戏，其绝技“水发功”独领风骚，万众倾倒。可惜他爱吸鸦片烟，坏了嗓子。唱功差了一点，但做功极佳，很多名角都到竹林巷登门求艺，但他脾气古怪，只教男旦，不教女旦。当时的四川省教育厅厅长郭有守为了提高川剧艺人的艺术水平，办了两期“川剧人员训练班”，请他任教，他仍然坚持只教男旦，不教坤角。郭有守问他为什么要分男女，他说：“教女学生不可靠，因为女人一旦学会了，唱红了，就会树大招风，被那些师长呀团长呀盯上，想方设法搞去做姨太太，我不是白教几年吗？而男娃子就可靠得多，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男坤角被阔太太搞去做二姑爷的！”一席话说得郭有守捧腹大笑，说道：“阔太太爱上梨园弟子的事情多得很嘛，说不定你就被人暗中爱上了，可得小心啊！”周慕莲说：“我这个鸦片鬼，又黑又矮，叫化婆都不会喜欢！”郭有守说：“我是开玩笑的，不过现在说件正经事，我是资中人，去年我回去了一次，看到有个名叫玉华班的川剧班子，里面有个叫做四季葱的旦角，只有十七八岁，扮相好，嗓音也好，很有培养前途。他早就向我提出要向你学戏，要求我当个介绍人，你能卖我这个面子吗？”周慕莲说：“是男的还是女的？”郭有守说：“她艺名叫四季葱，本名叫什么聂丽君，可能是女的。”周慕莲说：“我早就说过不收女弟子，不过今天是你厅长大人亲自开口，这个面子比天还大，我不收也得收，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郭有守问他什么事情，他说：“听说你们在抚琴台挖到一个皇帝墓，里面有几十块石板雕刻，刻了很多歌舞乐伎，我很想去看一下古人是哪么舞的，但是有人守护，不许人们进去参观。你能让我去看一看，长点见识吗？”郭有守马上就拍板：“可以！”

　　原来周慕莲说的“抚琴台皇帝墓”实为五代时期前蜀国国君的王建墓，里面有二十四幅精美绝伦的石刻舞伎浮雕，周慕莲由郭有守亲自带进去看了半天多，一招一招地边看边比试，使得技艺大增，在日后的演出活动中，他的“指爪”之功技压群芳，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是向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学的。郭有守委托的事情他也没有失言，将四季葱收为了弟子，但出乎意料的是：四季葱并非女性，而是男人，正好应了他的要求。四季葱在他的悉心教导下，戏艺大增，成为资中、资阳、内江、自流井一带的坤旦名角，而前往竹林巷向周慕莲拜师学艺的人也就更多了。

　　上莲池、中莲池、下莲池

　　这三条街道都署以莲池之名，源于唐代郫江改流——河道辟为街道，但地势低洼的地方留为潴泽，人们便作为池塘，池中种上莲藕，称为莲池。这种莲池共有三个，分为上、中、下，池边的街道也以莲池命之。

　　据传说：清代同治年间有家姓丁的财主，以经营蜀锦丝绸为业，积下万贯家财，但财主夫妇四十多岁了都还没有生育子女，心中十分着急，听说大慈寺观音院的观音十分灵验，夫妇二人便去进香求子，回家后看到家门口有个尼姑向他们化缘，财主便在身上顺手摸了一小块银子给她，财主夫人感到太少了，又从自己身上多添了两块。尼姑连称阿弥陀佛，拿了三粒莲子给他夫妇，叫夫人用开水冲服，必有后福。夫人半信半疑，服了莲子，果然便有了身孕，竟然一胎生下三个孩子，一个儿，两个女。儿女成人之后，老财主将家产分为两份，儿子一份，两个女儿平分一份。儿子名叫丁水心，绝顶聪明却不爱读书，成天游手好闲，花天酒地，甚至还进赌场赌钱，逛妓院嫖妓，他父母气得唉声叹气，抱怨观音菩萨失灵，送个报应娃儿给他们。他们见儿子喜欢女人，便托人说媒，将华阳县一位贡生的女儿许配给他，可是他成婚之后仍然旧性不改，与随妻子陪嫁而来的一个小丫头勾搭上了，并逼着父母要将丫头纳为侧室。他说齐人是个叫化子都有一妻一妾，难道我就不该讨个小婆子吗？父母只好迁就，与他将丫头收之为妾，可是他又得寸进尺，竟将妓院里他所喜欢的两个女人也接回家里，纳为小老婆。好在他并不喜新厌旧，对一妻三妾一视同仁，还经常带着她们到三个莲池转游，观赏莲花。

　　丁水心还有一个优点是爱做善事，时常周济穷人。他父母过世后，两个同胞姊妹的夫家都不富裕，他便将中莲池街和下莲池街自己分得的房产转送给他们，对此街坊邻居无不称道。有一年成都闹饥荒，他便放舟三百里，用船到嘉州（现乐山）购买粮食，运回成都设粥棚，救活了一万多人，总督丁宝祯大加赞赏，表奏朝庭，赐以候补道衔。这是一个毫无实权的虚职，丁水心满不在乎，照样吃喝玩乐，放荡不已，他祖业殷实，有的是钱。

　　他还笃信佛教，曾向昭觉寺捐过两千两银子，给佛像“穿金”。有一次他在文殊院看到一个小和尚因为偷着喝酒而被逐出山门，不由大动恻隐之心，送了一锭重约二十两的银子给小和尚，叫其还俗，另谋生路。这是他众多善举中极为平常的一件小事，没想到这点钱竟然救了他的命，使他免了一场杀身之祸。

　　原来他风流成性，与君平街一个剃头匠的老婆勾搭成奸。那女人很美，同成都府通判的公子也有奸情，被其丈夫发觉，那奸夫淫妇便将其毒死，又把罪责推在丁水心头上，捉入官府，判为死罪，其案情与后来发生的杨乃武与小白菜颇有相似之处，幸好新来的按察使恰巧是丁水心当年救助过的那位小和尚，他将丁水心资助他的银两省吃俭用，刻苦巧读，居然考中了举人，又中了进士，在京都大理寺当了两年寺丞，简放四川臬台，一上任便遇到这么一件人命关天的大案，而且是直接关系到自己恩人的命案，自然要特别认真小心地复查，查了几个月，终于真相大白，捉住了真凶，丁水心无罪释放。

　　经过这场浩劫，丁水心再也不去拈花惹草了。他更加笃信佛教，将莲花池作为放生池，放了很多鱼虾生物在里面，那些鱼贩子知道了他的这一超度众生的菩萨心肠，便将没有卖完的鱼虾螃蟹黄鳝泥鳅死猫烂耗子争相贩卖给他，他来者不拒，通通买下，放入池中。那时三个莲池的池水是流通的，他在上莲池放生，有人便在中莲池和下莲池候着，捉住了又重新卖给他，他假装不知，照买不误，还在宅门两边挂了副对联：

　　悟辞荣国府，贾宝玉削发鬓出世；

　　参破野狐禅，丁水心带妻妾修行。

　　看了这副对联的人无不失声发笑，世界上确实有带发修行的，但是哪里会有带妻修行甚至把小老婆也捎带着一起修行的呢？只有成都莲池街才有这种怪事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