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管教与临行女死刑犯的人性对话

　　文/王春晖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刑犯在伏法前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她们怎样回首自己的一生？

　　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延吉市公安局看守所26岁的女管教夏妍，几年如一日地与

死刑犯“打交道”，使一个个死刑犯安全地走上刑场。她为我们诠释了这些死刑犯人生最后一段时光那复杂的内心世界。

　　“来生我一定做个洁身自好的女人”

　　拥挤的医院住院室里，闷热难捱。刚刚洗完胃的朱今花脸上淌出豆大的汗珠。夏妍用清水将毛巾投过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敷在她的额头上，然后将饮料小心翼翼地一勺勺喂到她嘴里。

　　朱今花是个死刑犯，今年34岁。在其与男友李某

　　经过6个多小时的抢救，朱今花才渐渐苏醒过来。当她得知是女管教一直守侯在自己身边时，她感到非常不好意思，抱歉道：“谢谢你，辛苦了！”说着说着，她竟又一反常态地哭嚎起来：“为什么要救我？！我罪有应得，让我快点死吧。”随后，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趁人不注意拔下吊瓶，猛地朝墙撞去。

　　夏妍赶忙抱住朱今花，被她撞了个趔趄，她还不甘心，再一次挣脱夏妍准备撞墙，这时，夏妍严厉地呵斥道：“朱今花，你太自私了，你死了不要紧，可是那两条人命的罪责谁来承担？你此刻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你难过，你后悔，你绝望，你觉得活着是在受罪，但是你想想，好好两个人，他们死得多么无辜悲惨，他们的家人多么地悲痛。你就这么简单地一死了之，他们的在天之灵无法饶恕你，他们的家人无法饶恕你。我们这些管教也得受到无辜的牵连。人固有一死，但总得承担点责任，哪怕在这最短暂的时光中，你能够敢于承受，敢于担当，也不枉活一生。你是个罪人，但你也是个人，你放心，只要你好好表现，政府会给你充满人性的关怀。”

　　这些严厉而又充满希望和信任的话语，让朱今花的眼里噙满悔愧的泪水。一直以来，她只听说看守所的环境非常糟糕，管教非常残暴，没有丝毫的人情味。所以，她宁可自杀，也不愿到看守所活受罪。可是，当她看见眼前这位和蔼温柔的女管教，听她说的这番话时，让她心里好受多了，不管怎样，人还是活着好，能多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味道。

　　知道朱今花的情绪容易出现反复，夏妍对她要比别的重刑犯倾注更多的心思。只要有时间，夏妍几乎每一天都和朱今花聊一会儿天，问她是否缺这少那，一到放风时还和她谈家常。开始，朱今花还有所隐藏，后来，她对这个比她小10岁的女管教有了强烈的依赖感，每一次和夏妍谈完话，她好几天都会非常高兴。

　　2003年11月2日，夏妍像往常一样到各屋巡视，她发现朱今花的脸色十分难看，情绪异常低落。听临床的犯人说，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哭了一天一宿，嘴里一直念叨“无情无义的东西”。见此情景，夏妍知道，她一定是碰上什么事了，想绝食轻生。见夏妍过来，朱今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表情十分木讷，问什么也不说。知道她有吸烟的习惯，夏妍将备在兜里的烟卷递给朱今花，朱今花眼里含着泪水，接过烟卷。原来，几天前，她托律师让她最深爱的男朋友孙某给她捎点她平时最爱吃的奶糖，谁知，孙某竟和律师说不认识她。她没想到人都是这样势利的。男友的绝情深深地打击了朱今花，让她原本脆弱的心灵再一次走向绝望的境地。

　　也正是这一天，朱今花敞开心扉，向夏妍诉说了自己曲折的情感经历。她20岁时嫁给一商人，10年里，她几乎把全部的情感都给了这个男人，可是，这个男人却无情地背叛了她，给了她10万元钱，留下了孩子，和她离了婚。这个沉重的打击从此改变了朱今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她整天泡在灯红酒绿的世界中，结交社会上不三不四的男人，并和他们鬼混在一起，她的钱很快花光了。后来，她遇到了李某，他的妻子在韩国打工，她见李某老实巴交，是个很忠厚的男人，便萌生要和他共度此生的想法，并和他共同赚钱照顾孩子。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也一样情感不专一，玩弄她。她的精神简直要崩溃了，最后走向了极端。

　　细心的夏妍发现，朱今花含泪的眼睛里有着无限的哀伤和无奈，看着这个被情感伤得满身疮疤的女人，夏妍并没有对她的犯罪进行太多的责难。她这样说道：“我们都是女人，都容易在感情上受伤。既然事已至此，过去就让它过去。这些男人如此待你，你更没有必要为他们难过，这只能增加你自己的痛苦，别人不会因为你的难过而难过，他们也许正自由快乐地唱歌跳舞呢。你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忘掉那些不快乐的容易伤害自己的事情吧，让这有限的时光充满洁净、安详、快乐，想一想一个人一生当中除了爱情，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如果一生当中能有一段哪怕最短暂的时光是属于自己的，那也没白活一回。”

　　当天，朱今花不但吃饱了饭而且还睡了个好觉。这以后，监舍的人发现朱今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平时好吃懒做的坏习惯，每一天不但主动打扫卫生，还非常热情地帮助同寝的女犯干这干那，有的女犯闹情绪，耍性子，她还替夏妍做她们的思想工作。好像即将到来的死刑与她毫无关系，脸上每一天都挂着知足的表情。

　　2004年1月21日，是给朱今花执行死刑的日子。一大早，夏妍换掉了平时常穿的警服，穿了一身便装来到朱今花面前，将一身洁白的运动服和白色旅游鞋让她穿上，由9个轻刑犯陪着，朱今花躺在死刑床上，她面部平静如水，情绪稳定，夏妍站在她床前，最后一次问她还有什么要求。这时，朱今花两眼含泪，抓着夏妍的手愧疚地说：“请让我叫你一声妹妹。有你这样优秀的管教陪伴我度过最后的时光，我感到非常荣幸。是你让我明白了人生的价值，改变了我扭曲的人生观。让我度过了一段快乐而宁静的日子。来生我一定做一个洁身自好的女人，像这段日子一样快乐而宁静。”

　　朱今花走后的一段日子，夏妍好长一段时间都失眠，经常梦见朱今花躺在死刑床上的情景。

　　“我要把妈妈的骨灰埋进月季花盆里，花开了，我就能天天梦见她”

　　她叫焦福莲，35岁，2002年5月和爱人从河北来到延吉市开了个面食部，小两口日子过得很幸福。后来，焦福莲发现丈夫和家里的小服务员关系暧昧，便和丈夫大吵大闹，她不能原谅他，便冲动地和丈夫离了婚。2003年6月，她认识了一个做服装生意的男人。两人同居一段时间后，她为这个男人打了两次胎。这个男人曾答应与妻子

　　案发后，焦福莲非常害怕和后悔。投监后，她每天晚上都在梦中听见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神经几乎要崩溃了，整天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傻子，嘴里经常莫名其妙地说一些憎恨男人的话。由于她性格孤僻，又是外地人，号里的女犯都排挤她。这让她的改造情绪极其糟糕。

　　自从她投监以来，家里没有人给她存过钱，这让她在女犯面前更抬不起头。见此情景，夏妍一边做其他女犯的思想工作，一边主动找她谈心并想方设法帮助她。不管在生活用品上还是在伙食上，只要别人有的夏妍都会给她买一份，这个举动让自尊心很强的焦福莲很过意不去，一有空，焦福莲就主动帮助夏妍干活。在不断的近距离接触中，焦福莲的性格开朗多了。一天，正在外面放风的焦福莲非常感慨地对夏妍说：“每当看到这明媚的阳光，我真的后悔死了。这么多美好的时光我要是都放在我的两个孩子身上，那该多么幸福啊，只可惜我都白白地浪费在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身上了……”说着，她的泪水已经滑落到腮边。夏妍看出，她一定是有心事，便和她继续谈起来。原来，焦福莲一直放不下她的两个可怜的孩子。她永远忘不了，投监前她看到两个孩子穿着破衣烂衫的狼狈相，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想起孩子……夏妍安慰了她，并答应一定帮她照看孩子。

　　晚上，夏妍没有回家，她换了便装来到焦福莲的两个孩子所在的学校。她向校长和班主任说明来意。看到两个孩子的一刹那，母性的情怀让夏妍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两个孩子就跟流浪儿似的，蓬头垢面，衣服又脏又破，脚上的鞋已经露了脚趾。据班主任老师说，这两个孩子很可怜，自从母亲出事以后，父亲也没了踪影，两个孩子只能跟随年迈的奶奶生活。孩子经常缺衣少吃，就靠老师和同学救济维持念书和生活。

　　夏妍整夜无眠。两个孩子的在她的脑海中挥不去。虽然大人犯了罪，但孩子是无辜的。就孩子的现状，如果没有人管他们，他们随时有面临失学或流浪的可能，将来还有可能走向犯罪的道路。所以当夏妍再一次来到学校表明要为孩子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时，老师们为她的精神所感动，决定和夏妍一起帮助孩子。很快，由学校发起倡议，在全校范围内组织以献爱心为主题的捐资捐助活动，所得钱和物由班主任代为保管，留作孩子改善生活和学习之用。只要有空，夏妍还亲自来到学校过问孩子的学习情况，同时还担任起了他们的课外辅导员，为他们讲解法律常识和简单的法律故事。

　　一次，夏妍来到学校，看见两个孩子弄得满身是灰和土，站在学校门外伤心地哭着。原来，高年级的一帮男同学起哄，说他们的妈妈不是好女人，是个残暴的杀人犯，他们便和那群孩子打了起来。他们还说，他们太想妈妈，但他们也恨妈妈。夏妍非常难过，让孩子幼小的心灵承受这么大的打击实在有些残忍。她领着孩子来到附近的小吃部，给两个孩子点了可口的饭菜。见孩子情绪平稳了些，夏妍便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你们的妈妈犯了罪是让人气愤，但她也不愿走到这个地步撇下你们不管。你妈妈也是个好人，一个善良的母亲，就是因为不懂得法律常识，在遇到困难和问题的时候缺乏周全的考虑，才走上犯罪的道路。所以，你们更要好好学习，千万别走她的路。不要怨恨她，她毕竟是你们的妈妈，她现在非常痛苦和后悔。人总有做错的时候，应该给她改错的机会。在监舍，她每一天都在牵挂着你们，惦记着你们的冷暖。只要你们不恨她，好好学习，她就是走了，也会高兴的。”

　　两个孩子在懵懵懂懂中似乎明白了夏妍的苦心教诲。从此，他们学习真的努力多了。原来是班级的倒数几名，现在已经排在中游。

　　2004年12月3日，是焦福莲被执行死刑的日子。临刑前，夏妍找到了孩子的父亲，并一同和孩子来到监所。与投监前看到的孩子的狼狈相相比，这次，两个孩子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见到妈妈，两个孩子扑到焦福莲的怀里，哭个不停。焦福莲的心碎了，好半天都泣不成声，当她得知夏妍已经做了孩子父亲的工作，孩子有了可靠的去处时，她抓住夏妍的手说：“今生报答不了你了。来生我做牛做马也要好好报答你的恩德。”这时，焦福莲懂事的女儿边为妈妈擦眼泪，边说：“妈妈，别伤心。夏妍阿姨说你是个好人，让我们原谅你。妈妈，你走吧，我会种一盆月季花，把你的骨灰埋进花盆里，等到种子发芽了，花开了，我就能天天在梦中看见你了！”

　　一句话，让在场的人无不心酸。

　　“来生，我一定要让你做我的女儿，

　　我要好好报答你”

　　2004年9月5日中午，是死刑犯金英姬执行枪决的日子。戴着脚镣和手铐的金英姬从看守所被警察带往刑场，还没走几步，金英姬突然回转过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含感激地对夏妍说：“三年里，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也花了你很多钱，可是我从未说一个谢字。在这里我要给你磕个头表达我最真诚的感谢。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让你做我的女儿，我要好好报答你！”说完，金英姬给夏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安静地走向刑场。

　　金英姬是在监号里呆的时间最长的女犯，直到现在，夏妍依然难以忘却金英姬在监号生活的点点滴滴。

　　金英姬是一名间歇性精神病人。2001年8月，她因婆媳矛盾激化，走向极端，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和婆婆。被关押后，她的病情反复无常，时而穷凶极恶，时而安静听话。从此，夏妍便与她展开三年的“抗战”，终于使她恢复了人性，认识到自己的恶源，面对死亡她感到罪有应得，并说出了感激的话语。

　　2001年8月3日下午，金英姬头发披散，目光呆滞，被五花大绑由两名警察送到看守所。因为她作案时身上和手臂上留下的刀口一直在发炎，大夫在给她换药时，看到伤口，一下刺激了她的神经，让她又想起了过去的伤心事，便当场犯病，说有人谋害她。她边说边挥起拳头见人就打，谁也制止不了，最后，只好由两名警察绑了她。见金英姬的状态，夏妍心里非常害怕，不敢上前。可是见她和自己母亲年龄相仿，而且毕竟是病人，便顿生怜悯之心。夏妍赶忙上前，她从书上了解到，患有这种精神病的人是不能使用暴力的，时间长了，不利于治疗，甚至会增加病情。夏妍让警察赶紧为她松绑，谁知，刚一解开绳子，长得又高又大的金英姬就像一个狂野的狮子，叫喊不停，见什么砸什么，见人就打，把瘦小的夏妍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大约闹了20多分钟，在大家的帮助下，夏妍将她搀扶到床上，先给她吃了些安神镇静的药，静静地守在她身边，待她睡去，给她上了药。

　　为防止她半夜犯病，这一夜夏妍没有回家，一直睡在隔壁，观察她的动向。等金英姬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夏妍早已来到她的床边，一边和她嘘寒问暖，一边给她喂水喝药，轻轻地擦拭伤口。见到眼前这个温柔美丽说话和气的女管教，金英姬不哭也不闹了，只是呆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夏妍脸上和胳膊上的伤口。当同屋的女犯说是她咬伤的时，金英姬惭愧地低下了头。在夏妍的精心照顾下，金英姬的状态好多了，同时配合大夫的治疗，她渐渐恢复了正常。但大夫说，这种人最怕刺激，一旦受到刺激，非常容易反复，且更难治愈。为此，夏妍潜心研究这方面的医学常识，适时采用不同的说话和疗伤的方法，解开她的思想疙瘩。同时，针对她的家人从来不送钱送物的情况，夏妍还有计划地从自己每个月的工资中拿出些钱专门补贴金英姬的生活和营养之用，尽量不让她有被人遗弃的感觉。在和夏妍度过了一段平稳的日子后，金英姬的病情也稳定了。夏妍成了她人生最后时光中的惟一依靠，只要有夏妍在，她从不犯病,直到她被法院判处死刑。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5年12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