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劫犯潜逃期间做好事赎罪 七年后为家庭终自首

邓家的顶篷挂着这幅温馨的广告画，但现在，这种温馨离这个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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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年后，她还能回忆起爸爸的样子吗

一身是病的老父亲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一张在派出所里拍下的身份证照片，“揭发”了一段罪恶的往事。

　　●潜逃7年之后，为了挽留幸福的家庭，当年涉嫌抢劫的逃犯毅然决定卸下心中背负了多年的巨石，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

　　●7年里，为了赎罪，他一直要求自己做了好人，然而，他还是无法逃脱因果循环对他

的制裁。

　　信报记者 李 早/文 张 毅/图

　　就像《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一样，当他立志做个对社会有利的好人时，他却被送进了监狱。

　　邓鹏就是中国的冉阿让。2005年12月20日，他因7年前犯下的抢劫罪，被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判有期徒刑11年。尽管这7年来，他一直尽善尽美，让自己变成了好人。

　　他归结，是自己给自己的人生开了个玩笑。

　　一个已然破败的家

　　邓鹏的家悬在南岸窍角沱半山腰上的一处低洼平房里。

　　那条通向邓家的路，是一步一步踩出来的。路面很湿滑，没有台阶，能供人踩的地方都长满了青苔。邓鹏年过花甲的老父亲就坐在家门口的一张长条凳上，呆呆地拨弄着仅仅圈养着一只母鸡的鸡圈。

　　邓鹏80岁的老奶奶早就不能下床，躺在堂屋里的一张旧床上，不住伸手摇晃着，没有人明白她的“手语”是什么意思。整间屋子里显得空荡荡，除了那张旧床，最抢眼的就是角落里，邓鹏3岁女儿的塑料玩具车。

　　邓父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用力地咳了几声后，茫然地望了一眼来人，又迅速低下头去，“随便坐，我去叫我儿媳妇出来。”

　　李梅(化名)是邓鹏的妻子，典型的重庆女人，刚刚满26岁。

　　她头发蓬松，衣着凌乱，说话语无伦次。提起邓鹏，她双眼一下子就红了，眼泪从眼眶一直流到嘴角。她转过头看屋里，说：“这个家没了。”

　　3岁的女儿这时像只小兔子一样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把扯住李梅的头发，“咯咯咯”地大笑。看见妈妈流泪，孩子马上止住了笑声。

　　李梅抹着眼角滑出的泪水：“11年。孩子现在只有3岁，根本不懂什么叫坐牢，等他(指邓鹏)出来的时候，娃儿14岁了，大得认不到他。”

　　2005年12月20日，李梅和邓鹏的父母带着3岁的女儿去重庆市第一中级法院领判决书。

　　当拿到判决书的那一刹那，邓鹏的母亲差点昏了过去。她满以为儿子犯的罪是7年前的一桩老案子，又属于自首情节，法院顶多判个三五年，到时可以一家团聚，卸除心里的阴影，能真正过上幸福的生活。但遗憾的是，法官并没有采纳邓鹏投案自首的辩解。

　　身份证照勾起罪恶往事

　　5个月前，邓鹏，这个刚刚满29岁的小伙子已经连续三天晚上失眠了。此时，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底下，两眼深深地凹进眼眶里。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睡吧，都几点了？”妻子李梅有点埋怨地说道，“你不停地抽烟，当心又把爸爸熏得犯气管炎。”

　　“我想跟你说件事。”邓鹏从床上一跃而起，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妻子，双眉紧皱。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都这么晚了。”李梅翻了一下身，面对着墙壁又睡了过去。

　　“不行，必须现在跟你说。”邓鹏一把握住妻子的手，“我对不起你！”

　　听到丈夫说对不起自己，李梅顿时睡意全消。她转过身，望着丈夫无比凝重的眼神，有些怯生生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严重的事，你非得现在说？”

　　“你还记得邓鹏峰吗？”邓鹏问李梅，“前几年，他因为抢劫被抓了……”

　　“抓就抓吧，关你什么事？”

　　“那次抢劫的几个人中，有一个就是我……”说到这里，邓鹏再也说不下去了。

　　李梅呆呆地看着丈夫，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只是“咚”地一屁股倒在了床上，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死盯着

　　“小梅，你别吓我行吗？”邓鹏摇晃了几下妻子的肩膀，见妻子没有反应，颓然地倒在了床上，十指深深地插进浓密的头发中，用力地抓扯，“那天，我们去办新身份证，那个警察要我留下联系方式。我怀疑，他们已经认出我了，我该怎么办？”

　　办身份证？李梅陷入回忆之中。

　　几天以前，地段派出所里的民警通知他们一家去办理二代身份证。邓鹏带着李梅和3岁的女儿高高兴兴地前往离家不远的派出所里照相、登记。

　　当时，时值酷暑的7月，邓鹏穿了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衣，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看上去显得异常干净。

　　“不行，穿白衬衣不能照身份证照，你最好是换一件深色的衣服再来照。”派出所的户籍告诉他，并且问了他的身高，还让他留下详细的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

　　然而，自从回到家里以后，邓鹏便显得有些不对劲。做事一向沉稳的他，有时候甚至在工作的时候竟会走神。与妻子李梅在一起时，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到了晚上，一支接一支地不停抽烟，半夜两三点都睡不着。

　　李梅本以为是丈夫工作太辛苦，常年奔波在外为客户安装热水器，身心疲惫所以才会出现忧郁的神情，现在才明白，原来丈夫心里竟一直揣着这样大的一个秘密。

　　“为了我们这个家，现在唯一办法就是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李梅缓慢但却坚定地说，“别害怕，既然你知道做错了事，又是诚心改正，就要勇敢去面对。这些年，你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警察不会为难你的。”

　　在妻子坚定的目光中，邓鹏找到了勇气和信心。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邓鹏换上一身整洁的衣服，独自一人来到了地段上的派出所。

　　民警都还没上班。邓鹏就蹲在派出所的大门前，一会想想家里的老婆孩子，一会又想想黑洞洞的监狱。他想掉头回去，可是一想到，这样回去妻子会看不起他，自己更会被背负了7年的沉重包袱压得喘不过气时，他又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告诉他们算了，索性全说了。我坐完牢就可以出来，我还是可以过和从前一样的生活。”越是这样想，邓鹏越是觉得没什么可怕，“7年前的老案子了，只要主动承认错误，一定会被宽大处理的。”

　　但是，当他告诉民警“他就是1998年那4宗抢劫案中其中一名罪犯”时，一名常年挨家挨户寻访、与居民互相颇为熟识的户籍惊讶得将手中的笔掉在了地上。

　　曾经的荒唐江湖岁月

　　邓鹏的家很拮据。为了挣钱养家，邓鹏的父亲很早以前就去攀枝花一家工厂做保安。1998年，邓父冠心病复发，邓母赶去攀枝花照顾父亲，家里只剩邓鹏和80高龄的爷爷奶奶。

　　刚刚满22岁的邓鹏过早地离开学校，一直在各个地方做学徒和临时工。

　　那天是1998年的8月20日，吃过晚饭在家中门前的小院里纳凉的邓鹏突然看到以前熟识的几个“哥们”急匆匆地往他家方向走来。

　　“邓鹏，走，出去找点乐子去。”为首的一个叫邓鹏峰的男子一把拖起邓鹏的胳膊说，“走嘛，都是兄弟伙。”

　　扭不过几人的推搡，邓鹏没有给爷爷奶奶打招呼，就与众人出了门。

　　“干脆，找几个有钱人抢了，弄点钱花算了。”兜里没钱，耍起来没趣，有人提议道。

　　邓鹏听着自己的“兄弟伙”竟然在商量抢劫的事，明知道这是犯法，但他始终未吭声。

　　“都是自己的兄弟伙，大家都在，我如果不参与就显得太不讲义气了。”邓鹏后来告诉妻子李梅。

　　而后，邓鹏、邓鹏峰、张远志等人在杨家坪58中附近，将他们认为“看上去像有点钱”的行人陶永富挟持到附近的公用厕所里殴打，并进行强行搜身，抢走了当时还很稀罕的诺基亚232手机一部和寻呼机一台，随后对这些抢来的不义之财进行了销脏。

　　然而，经过这次抢劫，事情并未算完。

　　隔了两天以后，邓鹏峰、张远志等人又邀约邓鹏再次前往杨家坪一带玩耍，并且以同样的理由再次抢劫了行人李时春。

　　他们在短短的七八天之中已经先后实施抢劫达3次之多。

　　7年中他默默改变自己

　　犯案之后，邓鹏也曾有过心虚和害怕的时候，总担心自己参与抢劫的事实会被人发现，也曾不止一次梦见自己被警察抓走，关在漆黑的监狱里的情景。

　　然而，正是因为这样的恐惧，邓鹏始终没有迈出去公安机关自首的脚步。

　　为了赎罪，他暗下决心，今后一定要做个好人。

　　1998年底，学得一手好技术的邓鹏被人介绍到新华路一家私人门市做热水器安装工。也正是在这里，他认识了日后影响他一生的女人--李梅。

　　现在，李梅坐在记者面前。将女儿搂在怀里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很恬静的。她轻轻地用鼻尖扫了扫女儿的鼻尖，随后把酣睡中的女儿递给了婆婆。

　　“女儿是我和邓鹏爱情的结晶，他很宠她。”整个谈话过程中，这是李梅唯一一次露出笑脸。在与李梅认识并相爱的两千多个日子里，李梅从未感觉到自己的丈夫与别人有什么不同，更从未见过他与社会上的闲杂人员有来往。

　　2000年，与邓鹏结婚后，李梅便辞去热水器门市的工作，在酒店里找了一份做服务员的工作。第一天下班时已经接近晚上10点，李梅一个人走在那条只看得见惨白的路灯和自己影子的偏僻小路上，毛骨悚然。

　　而前方出现的一个人影更让李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当远方迷糊的人影逐渐变成一张再不能熟悉的脸孔时，李梅激动得热泪盈眶。

　　邓鹏牵起李梅的手，往回家的路上一步一步迈进：“天太晚了，这一带有很多抢劫犯，你一个人不安全。以后下班之前给我一个电话，我来接你。”

　　“我一直不明白，我们也没什么钱，他为什么那么害怕我遇到抢劫犯。”李梅说。

　　李梅身边的姐妹很羡慕她嫁了一个这么“好”的丈夫，李梅也经常觉得自己的婚姻美满得令人嫉妒。结婚5年以来，小俩口从来没有打过架，甚至连发生争执的时候都很少。

　　当李梅发脾气的时候，邓鹏总是闷不吭声地坐在一旁抽烟，从不与她发生正面冲突。每次遇到朋友追问为什么对妻子那么好时，邓鹏总是一笑了之地回答，“应该的。”

　　邓鹏年迈的父母认为他是个孝子。邓鹏也几乎不多作解释，为了支撑起家里的生活，尽管家在弹子石的郊区，但他还是把在新华路一家私人门市里做安装工的工作做到了现在，为的就是那每个月1000多元的微薄工资。有时候，一天为了多挣10块钱、几十块钱，又为了节省车费，经常靠脚力走上几公里路到用户家里安装热水器。

　　街坊邻居的大妈喜欢串门，看见沉默的邓鹏都会忍不住客套地对他父母夸几句：“有这么好个儿子，你们好福气哟。”

　　邓鹏低着头，不置一词。但是，从那以后，只要哪家的大妈有事要他帮忙，哪家的热水器坏了，哪家的下水道堵了，只要喊一声“邓鹏”，哪怕下班时已经深更半夜，邓鹏还是会坚持去邻居家把答应的事做完，才回家休息。节假日的时候，邓鹏一般会留在家里照顾多病的父亲，也陪陪老婆孩子。平淡的生活像一柄利刃，把那些曾经的荒唐岁月几乎全都磨灭得一干二净了。

　　当得知邓鹏峰、张远志等人相继被捕时，邓鹏开始感到恐惧。

　　然而，这种恐惧他却永远都说不出口，在妻子面前，他是个体贴的好丈夫；在父母面前，他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在邻居面前，他是个热心助人的好青年。可是，一旦别人发现，他和邓鹏峰、张远志一样，也是个抢劫犯时，那会是怎样？他也会被捕吗？他会失去工作、失去家庭、失去妻子孩子吗？

　　7年的时间，对于家庭的眷恋和依赖感像一棵参天的大树一样，在邓鹏心里深深地扎根。他常和李梅说，“我要像真正的男人那样，让一家人幸福。”对他的话，妻子李梅深信不疑。

　　法庭未认定自首情节

　　然而，一切的改变都发生在一瞬间。

　　当邓鹏告诉李梅，自己不仅是当年那4宗抢劫案的同案犯，甚至还隐瞒了7年之久时，李梅说，她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脑海里一片空白，始终无法将抢劫犯和与自己同睡在一张床上的丈夫联系起来。

　　邓鹏哭着对李梅说，他爱她，爱他们的女儿，更爱这个家。他就算去死，也不愿失去这个尽管贫穷却异常温暖的家。而李梅坚定地告诉邓鹏，要主动去自首，要勇敢面对自己犯过的错，要争取法律的宽大处理，这样才能获得最终的幸福，否则，过去犯的错始终会像一块巨石一般压在他心头，直到把他压得不成人形为止，那么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看了看熟睡中的女儿，看了看病榻中的老父亲，邓鹏终于不再害怕。

　　2005年12月5日，重庆市检察院一分院依法对邓鹏抢劫一案提起刑事诉讼。

　　法庭上，邓鹏对自己当年犯下的4宗抢劫案供认不讳，但他坚持认为，自己是主动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但检察院一分院的检察官认为，邓鹏抢劫4次是不争的事实，在逃逸长达7年之后到公安机关承认自己的错误，仅仅是出于对幸福家庭的眷恋，并不能因此断定他将来对社会无害，建议法庭对他投案自首的说法不予采纳。

　　庭审进行到此的时候，邓鹏的辩护律师传召了一名最有说服力的证人——邓鹏的妻子李梅。

　　这个瘦弱的女人从出庭开始就一直在望着被告席上的丈夫流泪。她心疼于丈夫猛然间的苍白和憔悴，每说一句话，她就紧张地捂着胸口，甚至喘着粗气。她肯定地告诉法官，邓鹏从内心来讲是自愿要自首承认以前的犯罪行为的，同时，这些想法还曾直接告诉她。

　　结束审判的时候，邓鹏请求法官看在他愿意自首，愿意认错的基础上，给予他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并请求法官让他见见自己刚刚满3岁的女儿。

　　当邓鹏一直等在庭外的女儿看见他被法警押解着走出法庭的时候，小女孩一下子被吓哭了。

　　满心痛苦和悔恨的邓鹏心里有很多如果。如果，当年没有因一时糊涂而去抢劫那该多好？如果，当年犯了错而及时主动去自首，那又该有多好？可是，他自己跟生活开了一个黑色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