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村留守者所抱养小女孩无法上户口 | |||||||||
---|---|---|---|---|---|---|---|---|---|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1月18日09:07 南方都市报 | |||||||||
本报讯 (记者 喻尘) 一条街道东西延伸着,这头望到那头,一公里长的样子。街道上拥挤了四村八庄的人。这是2006年1月的一天,农历腊月里,山东省郯城县归昌乡的一个赶集的日子。 鲁东南冬日的阳光懒散地照着这个挤满了人的集市,人们在堆满了廉价货品的小摊里寻找自己可心的物品。
“噼里啪啦”,一阵快板的声音分开了拥挤的人群,一条窄窄的道路闪开了,一个60来岁的老者唱着难以听懂的词句,右手长长地伸出去,伸到摊主的脸前,快板“吧嗒”不了几下,摊主就要打赏了,一只桔子,一个苹果,一块烧饼或两角钱,老者接过后,腰身稍稍前倾像是作了一个简单的揖。作揖谢过,这些讨来的东西就进到了搭在他左肩的长口袋里。“今天又来了啊。”熟人跟老者打着招呼,他不回话,只点一下头,或用唱句作答,接过“打赏”继续前行。 一个女孩远远地跟在老者的后面,穿着蓝白相间的小学生校服。她的背微微有些驼,脚步迈得很慢,她不吭声,没有表情,街道上琳琅满目的东西好像引不起她的一点兴趣。 “花,你想买点啥?”在把整条街道都讨要了一遍之后,老者在街口停下来,等女孩走近了,问她道。“花”摇摇头。“花”是这个街道上一个看上去不快乐的孩子。过了晌午的时候,街道上的人渐渐四散而去,老者收拾了东西,好像要满载而归了,“花”提着老者买的一沓煎饼,那是她这个上午的收获。 “花”叫小花,姓许,12岁,叫许小花,写在作业本上的名字是“许传花”。老者叫许继平,是“花”的养父。小花平日是很少来到归昌集市上的,这次是跟着老者到归昌派出所询问自己的户口。学校在上周要求学生交身份证了,而她没有,她问许继平要,老许说,“那你跟我找派出所问问吧。”孩子于是第一次来到了派出所。 但在归昌乡派出所办证室柜台内,戴眼镜的年轻女警察的答复让老许大失所望:“你的户口找不到,我们这里找不到叫许继平和你的条件相符的人,也找不到叫许小花的户口资料。”而没有他和她的户口资料,办身份证是不可能的。 在老许和女警察的问答中,小花自始至终没有吭声,她默默地进来,又默默地跟着老许出去,所发生的事情好像与她无关。 晌午过罢,街上的人变得稀疏了,人们悄悄地回到了各自的村庄。老许和小花也要回家了,他们的家在10里之外,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村庄里。 许继平的三轮车在颠簸的、坑凹不平的道路上前行。一条孤零零的、只容一三轮车独行的小路连接着小花的村庄和外面的道路,田野单调而空旷,一排排没有色彩的树干指向天空。车子驶过一片闲着的麦场,在一个大院门前停下来,一条黑狗汪汪叫着,小花高兴了起来,从车上跳下来,把黑狗拉到了边上。 一个没有名字的村庄 三个与许继平年龄相仿的老者从院子里迎了出来,年轻些的叫程龙志,老些的叫刘青山,那个眼睛不太好使的叫王光华。他们是许继平领导的村民,是这里的常住民。还有一位老者已80多岁,病在床上,未能从屋里出来迎接许继平父女。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村庄,隶属于郯城县赵庄农场,静止在鲁东南的其他村庄之外,四周最近的村庄也有数里远。这是一个几乎被隔绝的村庄,从郯城县城来到这里时,所有的出租车司机不知道它在哪里,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地方,郯城县的任何版本的地图上都没有标识出来。 上了年纪的当地人隐约记得,在赵庄农场附近收容了一批麻风病人,于是,那里被称为“麻风村”。 “我刚进村时才11岁。以前是山南头村里喂牛的,被送到这里后还是喂牛。”许继平说,5岁那年,他不幸患上了麻风病,在家里勉强治疗了几年,却总不见好,家人怕传染,就决定把他送到了这里。“我在这里生活了50多年了,这儿早成我的家了。” “1954年前后,省里下文件要求每个县必须建立一个皮肤病防治站,凡是发现的麻风病人都被隔离治疗。”郯城县皮肤病防治医院的工作人员顾乾科为老许等几个人送来了新鞋子和棉衣,快到“国际麻风病日”了,作为这个村庄的上级单位,顾乾科等工作人员总要提前来看望病人。他是1986年进入到皮肤病防治医院工作的,对“麻风村”的历史变迁了解甚多。 “那时候,只要发现谁得了麻风病,就要被强制送进麻风村。”顾乾科说,到了1958年的时候,村里各方面的配备已经很齐全了,党支部、民兵连都建立起来了,集体食堂、小卖部等设施也成立了,保管员、饲养员、炊事员也都由“村民”担任,从县皮肤病防治医院派来的医生也进驻到村子里了。 顾乾科走到院子外面,指着大院四周说:“这往北很远都是麻风村的土地,光房子都建了很多排。”麻风村规模最大的时候,居住了260多名麻风病人,依靠县里从赵庄农场调剂拨给的200多亩土地供养生活,这些病人过着集体的、与世隔绝的生活。“谁的病治好了,谁就可以走,从1986年开始,陆续有病人走出了麻风村。” 但很多人未能活着走出这个鲜为人知的村庄,在多年的治疗未能使病体痊愈之后,他们病逝在这里,许多人的尸骨埋在了村子四周。老许和程龙志几个人会经常去他们的坟上看看,悼念一下曾经的病友。据郯城县不完全统计,病死在这里的无家可归者20多人,病死于此地被移送尸骨回家的则没有统计。 “1986年以后,山东省对麻风病的治疗引进了美国的药物,采取联合化疗法,使得许多病人都被治愈了,而且不再复发。”这年之后,病人出院的增多了,但直到上世纪90年代,麻风村依然是人烟鼎盛。 许继平和程龙志、王光华等几个人的病早已治愈,但因没有家人接收,成为了麻风村最后的留守者。资料显示,山东省截至2002年底,共发现53230例麻风病人,治愈4万多人,近10年来,每年新发病人50人。顾乾科说,郯城县现在还有14个病人在接受保密治疗。 小花就是在麻风村人口逐年减少时,这个村子唯一的新增人口。小花到来时,村里还有几十人,如今,只剩下5位老人了。 麻风村人的小花朵 小花的到来,成了麻风村留守的6位老人的快乐(其中一位在2002年去世),他们共同为这个孩子取了名字叫许传花。麻风病人的意思是:小花就像麻风村人传下来的一朵小小的花。有关小花的每件事情都是村子里最大的新闻,那是需要召开“村民大会”讨论的,许继平是村长,又是小花的养父,有最后裁决的权力。 这一天,许继平从归昌集市上讨要回来的收获是4元多钱、几只小孩拳头大的苹果,有点蔫的桔子。“很多人都认识我了,知道我带着一个孩子,不容易。”他抬头看了看挂在屋子里的一个箩筐,“刚把花抱回来时,是放在那个筐里养大的。”“我沿街乞讨走遍了周围的所有集市。”他把讨饭看得很平淡,为了活命,他曾经在上世纪60年代逃出麻风村,跑到河南省洛阳、郑州一带乞讨4年,后来又回到了这里。 为拉扯大小花,王光华等人说,老许真是吃了不少的苦。自幼进到麻风村,老许等麻风病人与外界的接触是很少的,除了每隔上几天,老许会到县城找领导领回一些东西之外,其他的病人则只能在治疗时才有机会接触外界,因为麻风病有遗传性,麻风病人是不允许结婚的,所以,将一个不满月的孩子养活下来,老许他们真的没有一点经验。 但小花还是奇迹般在麻风村存活下来了,她成为村中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健康的孩子,这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麻风病人老许的精心照料。除了看上去瘦小,显得营养不良之外,小花与其他同龄的孩子没有多大区别。 为了能够养活小花弱小的生命,老许在12年前重新拣拾起一度丢下的乞讨用的快板和大口袋。“一分钱,一块馍,一碗汤,这里人穷,给不起太多,就靠这些,我把花养大了。”老许有些动情,他为没有给小花上户口感到很不是滋味。 小花的成长给村民们带来了极大的快乐,麻风村人日常最爱做的事是围着小花,看她做的每件事情。慢慢地,小花可以从水井中压水了;又过了两年,她到了上学的年龄,老许开始张罗起来了。 上学是需要户口的,但小花没有。为小花的户口,老许找过郯城县的许多部门,民政局、公安局,他们村子的上级单位郯城县皮肤病防治医院,他先后多次造访过,小花也随着他的踏访成了县里的“名人”。郯城县公安局户政科的工作人员向许继平反复强调:“无论如何也要继续寻找小花的生身父母,只有确认找不到亲人,许继平经鉴定麻风病已经痊愈之后,才能办理收养手续。”但是,寻找小花亲生父母的时间是多长呢?5年?10年?小花已经在许继平的家里收养了12个年头。“你能养小花长大吗?”程龙志觉得老许不肯将小花送人过于苛刻,总是当面指责他,“她越来越大了,要找工作,要嫁人哩。” 郯城县民政局对许继平提出的为小花上户口的事情曾给予拒绝:根据国家有关法规政策,私自抱养的弃婴,又没有证据,原则上不能上户口。 许继平专程回过一次他多年不归的老家,30多公里外的山南头村。现任村领导告诉他:你已经离家数十年,父母已经去世,经几次人口普查,村里换了几届领导班子,你本人的户口早就核销了,村里不能出具你曾是这个村子人的证明。许继平拿不到自己的户口和身份证明,小花的户口就更无从谈起了,他在奔波多次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一个没有户口的“黑人”。 2000年9月13日,经老许的多方奔走,小花进入到了离麻风村10多里的朱村小学读书。上学的头几年,老许要一早一晚接送小花。老许拿出200多元积蓄,买了一辆三轮车,一老一少的身影,在那条崎岖的田间小路上挪动了4年。 “花”身世的两种说法 小花的成长可能会与她的身世一样成为一个谜。她在那个几近与世隔绝的村庄里独自长大。独自长大的小花不爱说话,并且从来不哭。以前,小花从没有问过自己户口和从哪里来的事,老许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而且从没有过过生日。“前几天,她放学回来进门就说,要给她买蛋糕了,她要过生日了。”老许对未能给小花过过生日而愧疚,“过完农历春节,是狗年,她是属狗的,满12岁了。”可是,把小花的生日放在哪一天呢?老许说,应该是农历十一月初一,或者就十一月廿七。 老许的依据是,1994年农历十一月廿七那天,他把小花从马陵山上一棵松树下抱回来的。 “那天,我去赶桃林集,到下午太阳快落山时返回,走到马陵山上,听到有小孩的哭声。我就停下来找,在一棵松树下发现了一个提包。”许继平在这个提包里发现了一个婴儿,“是一个大包裹包住的,我就抱了回来。”他说,包裹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个婴儿出生27天。“别人问我能喂活吗?我想喂活喂不活只管试试。” 依据老许的说法,小花就是这样成为麻风村新的一员的,直到2000年夏天,另一种有关小花身世的说法出现了。 2000年5月上旬,郯城县归昌乡派出所破获了一起从七八年前开始的拐卖儿童案,6人涉案,仅郯城县境内被拐卖的儿童就达21人,小花就是其中的一个。该案的两名主犯供认,他们曾经卖给麻风村许继平一个女婴,此外,还卖给在麻风村承包土地的喻姓夫妇一个女婴。 据一个叫许保中的案犯交代,喻姓夫妇先买了一个孩子,过了个把月之后,许继平见邻居养的孩子很不错,就想自己买一个来养,老了也能有个依靠。许保中供称,他卖给许继平的孩子是260元,第一次给了160元,过了很久,许保中到麻风村找许继平讨要,又拿到了100元钱。 对于这个说法,许继平予以否认。“派出所也找我调查过此事,许保中都是胡说的,他是乱咬人。”案犯后被移交江苏警方,对小花身世的查找也就没有了下文。 麻风村的将来与“花”的未来 “小花的户口办好了吗?”麻风村留守者程龙志在院子里问许继平。许不答话,把肩上的讨饭口袋和快板放到家里,拉出一个小板凳,其他几位已经在许家屋外坐好了。小花站在一边,一声不吭。 “没有找到,身份证也无法办。”许继平见大家都坐好了,接着回答程龙志的问题。程龙志有些急,大声说道:“以前都给你说过,还是把孩子送到老家吧,这样拖下去永远也办不了。”程的意思是把小花送回许继平在郯城县山南头村,交给许的妹妹抚养,户口自然可以挂到妹妹家。“我妹妹也提出来过,但我不想送她走。” 太阳渐渐西斜了,狗停止了吠叫,几个人争论一会儿就停下来,谁都不说话。 “半年前,我和小花学校的校长一块儿找过派出所,他们说给解决过了哩,把户口落到了赵庄农场了。可这次查咋会没有呢?”老许想不通。小花的户口是村子里的第一件大事,为此,有人说把小花送到福利院去吧,有人说不如交给这个村子的上级部门。老许说:“我谁都不给,养大哪那么容易啊。” 小花玩遍了村子里剩下的几十间房子,她熟悉了每一个房间,那些空荡荡的房子里曾经居住过逝去的麻风病人。她熟悉村子里仍然坚强活着的10多棵树木,榆树、槐树,夏天哗哗作响的杨树。冬天来了之后,她把养的两只大白兔圈了起来,很快,10只小兔出生了,这是2005年的冬天,小花感到快乐的一件事情。 每天早上,小花都要早起,她的学校在10多里之外,骑着城里好心人捐赠的自行车,沿着田埂崎岖骑行,几乎要一个小时才能赶到学校,这是她一天中最痛苦的事情。一早一晚,她从麻风村出去又回来,许继平和另4位麻风村留守者一天中最大的盼望就是看着小花在黄昏中归来。 “如果小花长大了,该怎么办?她要上学,她要工作,还要嫁人啊。”“你就愿意让她跟着你在这里一直到长大?”“如果你死了,小花怎么办?”许继平总是要面对众人对他的质问,就连同村的留守者,亦经常坐下来商讨这些问题。小花的未来,似乎事关许继平和麻风村村民的未来。 朱村小学是小花就读的学校,与麻风村之间还隔着赵庄,许继平选择朱村小学为小花读书之地的一个原因是,朱村有一个老许的朋友,小花在读低年级时,可以在朋友家寄宿,而其他学校不能接收小花也是一个原因。 小花是学校的“名人”,她的出名在于她是从麻风村来的。“她很老实,不爱说话,性格有些内向。”朱村小学校长高修之说,“那样一个特殊的环境,没有正常的父爱和母爱,性格肯定要受到影响的。”学校对小花给予了特别的照顾,从没有收过学杂费,“她的情况太特殊了,我往上报特困生时,只要提到她,大家都知道,很简单就通过了。”高修之同样担心,小花的未来该怎么办呢? 显然,正在淡出历史的麻风村不能成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的避风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随着麻风村人口的减少,一些房屋被拆除,村子里原先的配套设施废弃,土地由皮肤病防治医院承包给了周围的农民耕种,5位留守的村民由医院按照每月100元的标准提供生活费。规模一度宏大的麻风村已经萎缩成残留的几排房屋、不大的打麦场,终有一天,随着5位麻风村留守者的故去,这个村庄将彻底废弃。 这朵待放的小花,尚未为去处担心,每一天,回到这个偏居在黄海之滨、众人视线之外的麻风村,依然是她最快乐的事情;每一天,许继平拖着病体出村到集市上乞讨,如今他最大的心愿是把小花养大成人;每一天,麻风村的“村务会议”都要召开,事关小花的去留。“村务会议”接连开12年了,小花正在听懂老人们讨论的议题。 小花的未来有着太多的变数,没有人给出一个大概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