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嘲者的襟怀

　　眼下自嘲尚属稀罕物。不信，请翻翻《辞海》、《辞源》、《现代汉语辞典》等辞书，有关“自”的词条数十，惟独没有“自嘲”。水土不服？不合“国情”？尚处孩提阶段，有待长大成人？都有待深究。然而，我仍然要说：敢自嘲者真名士。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幻想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这有名无实，饭桶脓包。偶然弄些蹊跷，

像博学多闻见解超。笑左翻右检，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那样文章人人会做，惭愧篇篇稿费高。从此后定收摊歇业，再不胡抄。”

　　这是怎样的一种平生“检点”？一无是处，全盘否定。作者是谁？是名贯中西的国宝级泰斗，书法、绘画、收藏、鉴定、古典文学大师启功。写这首《沁园春》时刚刚五十有九，正负责进行对《清史稿》的标点并同时参与《二十四史》的整理工作。

　　七年之后在一篇叫《墓志铭》的诗中，启功又历数自己学历低下、不专不精，身残体病，派而为“右”，丧偶无后，离死亡不远的种种，最后落到“陋”与“臭”字上头。

　　两首诗所涉经历，大体都是“事实”。有启功的年谱及相关诗文为证。而所谓“有名无实”、“东拼西凑”、“饭桶脓包”，正是历次批判斗争加于他头上的“桂冠”。“立此存照”，既是荒谬时代的见证，也是起伏人生的总结；是风雨不惊心态的写照，也是置一切坎坷不幸于等闲的达观超然。

　　自嘲其实是一种心境，一种生活态度。日历翻过30多本以后，年逾九秩的老爷子依然是童稚的笑声，智者的幽默，人们自可从中体味到人生的潇洒与长寿的秘诀……

　　自嘲也是一种性格，一种风骨。从关汉卿自诩为“响当当的铜豌豆”，到鲁迅的“横眉”、“俯首”，都借自嘲以寓怀寄志；聂绀弩写于北大荒的《散宜生诗》是超越苦难的自嘲录，透过或浓或淡或隐或显的荒谬感滑稽感，人们看到的是一种洞察，一种坚韧。邓小平曾自诩为“维吾尔族姑娘，辫子多”，是对“以阶级斗争为纲”年代四处抓“政治辫子”的嘲弄，既是自嘲，也属嘲人。任仲夷自嘲进入老年后，一目失明为“一目了然”；一耳失聪为“偏听不偏信”，显示的正是对改革开放民主法制事业的执著与信念。

　　自嘲是一种风格，一种功夫。读一读王小波的作品，谁都会为他鲜活面世的内容与形式所感染、所折服。原本沉重的东西刹那间变得轻松活脱，别人砸过来的重拳落在了棉花上，他人嘲笑之语说后听后冰化雪消、随风而逝。你不能不认定：让自嘲作为一种符号和痕迹伴随着生活延伸，这份肚量与功力，本身就不可小觑。

　　自嘲其实也是一种涵养，一种襟怀。老舍一生很少谈到自己，偶有涉及，也以自嘲的笔触嘲笑自己的长相，自己的作品，甚至自己的优点也当缺点来嘲讽。杨宪益与夫人戴乃迭将《离骚》、《红楼梦》、《鲁迅选集》几十部中国名著翻译成英文，却说自己“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少时了了，大未必佳；中年昏昏，老而无耻”，为“无齿之徒”。“文革”中，有人骂黄永玉作画画人不画脸，叫“不要脸”，黄一一笑纳，干脆就称自己“不要脸”。对于诸位的“自我鉴定”，读者在忍俊不禁之余，只会作出相反的判断。

　　至于国外名家，如马克·吐温、萧伯纳、海明威等，也都视自嘲为家常便饭，信手拈来，妙语连珠。正是他们的作品成为全球读者爱不释手释眼的缘由。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肯自嘲的。自负的人为了遮掩自己的弱处，心虚地拼命吹嘘，结果反让人小看；自嘲者将自己的弱处袒露无遗，岂止自身坦然，人家反愈尊重。自视高大完美、威威赫赫者，不容“他嘲”，也决不“自嘲”，连漫画像也视为洪水猛兽，指望他给自己开个玩笑，也无异于太阳打西边出。他们只会正襟危坐，凛然不可冒犯，对自己爱抚有加，时时提防一丁点儿的脏污溅到了身上。芝麻大的一个胎记，也要用润肤霜盖住，并声称打娘肚子里就不曾有过，患的正是一种“洁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