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萍:我的坚守与突围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2月15日17:34 中国青年杂志

  中国京剧院国家一级演员、美国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客座教授

  采访-张末

  图-孙萍 提供

  从10岁开始,她就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珍贵的年华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自己钟情的京剧事业。此后30多年的光阴荏苒中,她几乎所有的光荣与梦想、泪水与疼痛,都在这小小舞台上飞坠浮沉、浓缩绽放,为自己的人生书写下一笔笔浓墨淡彩……

  200年的岁月之河,历练与见证了中国京剧艺术的辉煌与大成;今日之日,人到中年的她却不得不以百感交集的心情面对这一国粹的式微。白脸曹操,黑脸张飞,边锣是水,更鼓是夜。那意象纷呈、时空变幻的程式,那华美典丽、飘逸别致的服饰,那字清音纯、板正腔圆的唱腔……京剧是诗,美则美矣,却也无法掩饰传统艺术在现实乱象前的迷惑与苍茫!民族与世界、传统与现代、本土化与全球化,无一例外考验着今日人类的肉身与灵魂。甚或,文字的描述已不足以表达一个近乎宗教般虔诚的艺术家在尴尬之下的坚守与突围;然而,她必须作出选择。

  所以她积极地出走,辗转十余年,足迹遍及欧洲、美国,一路行吟,一路思虑,而后再度回到母语中来,寻找新的转机。作为中国京剧艺术积极的实践者和宣传者,她不遗余力地唱响着梨园之春,同时也充当了一个冒险者:从传统京剧表演艺术的“唱、念、坐、打、翻”到风靡欧洲的“动作京剧”再到美国舞台上的“交响京剧”,她的艺术创新愉悦了一些人,也势必折磨了另一些人。“站在舞台上演出的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的汗毛都矗立起来了。”她说,“然而,京剧如果不能在继承传统的同时积极改革创新,很难想象未来的命运!”

  孙萍,自信而知性的女人,仍在为京剧上下求索、行道迟迟——

  

艺术人生:要想成角儿,就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记者:您的少年时代如何与京剧结缘?

  孙萍:这得从我的父母说起。他们当年响应号召从北京到宁夏支边,我是在宁夏的西吉出生的,1岁后被送回北京生活、上学。10岁那年母亲意外去世,我前往奔丧,面临一个很残酷的现实:母亲没了,我怎么办?1971年的宁夏京剧团和宁夏歌舞团同时招生,因为我个子高、嗓子好而且从小舞蹈跳得好,得以进入宁夏京剧团学艺,从此跟京剧结了缘。

  记者: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学戏得天天踢腿、下腰、喊嗓子,这对于一个10岁的孩子来说,恐怕痛苦更甚于享受吧?

  孙萍:京剧是角儿的艺术。我一进到团里,老师就说,要想人前显贵,必须人后受罪,要想成角儿,就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我一心想成为角儿,所以注定要吃苦受罪。记得那时拿顶,每次都是练一个小时,中途如果倒下来,则所有时间重新计算,我总是眼盯着表上的指针一秒一秒地走,滴答、滴答,越到后来越感觉过得慢,跟翻越大山似的,那叫一个辛苦!还有翻跟头,一边是墙壁,一边是老师举着根棍儿站着,我们只能在中间努力地不停地翻,因为碰着老师是不可以的,而腿磕着墙自己也难受,总之,幼功就是那时候打下的,底子打得很实,至今都在受用。

  记者:还记得第一次登台演出吗?

  孙萍:那时我们是学会一个片段就可以上台演出,我第一次登台演的是《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是花旦。接着老师又让我学青衣,当时那些样板戏里的重要角色我后来都陆陆续续演过。1975年,14岁的我主演了现代京剧《赛驼之后》,在全国戏剧汇演中获三项大奖,我扮演的女主角娜布琪引起了文化界的广泛关注,该剧也被西安电影制片厂拍为电影。之后,我又在全国戏剧汇演中连续四届获得优秀表演奖,也算是少年成名吧。

  记者:1978年您成为中国京剧历史上的第一代大学生。

  孙萍:那时候我还不满18岁,报考中国戏曲学院,记得当时特别有意思的一幕。面试时,老师都是听别的学生唱完,轮到我,刚唱了一句“听惊涛拍堤岸,心潮激荡……”老师就说,“好了,你可以走了!”当时我还挺憋屈,这算什么嘛,以为自己落选了。结果却进入了复试,同样,又只唱了一句,老师就让我下去了。这回我不再委屈,知道自己有戏了。果不其然,最后我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被中国戏曲学院录取了,那时心潮真的是很激荡……

  在戏曲学院里,史若虚院长和京剧表演艺术家李维康、艾美君、杜近芳、张君秋等老师对我的帮助特别大,精心栽培我。毕业后,我分配到中国京剧院。那时正是中国文艺界复兴的年代,百废待兴,大家都有一股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的劲头。这个时代让我赶上了,刚出校门进到团里,我很快就担任了重要剧目的重要角色,名字常常出现在戏牌上,和袁世海、杜近芳、张春华等著名表演艺术家并列在一起。老前辈们虚怀若谷,特别提携后学,我先后同他们联袂演出过《霸王别姬》《龙凤呈祥》《秦香莲》《打渔杀家》等经典剧目,受到艺术同行们的赞赏。这些老先生、老前辈对我人生的影响可以说非常深远,他们是中国京剧最后的一批老先生,那种从老戏班上带来的“做戏”和“做人”的言传身教使我获益匪浅,至今我仍在内心时常感念……

  变革中求生存:从“动作京剧”到“交响京剧”

  记者:作为一名京剧演员,当时你的定位是什么?

  孙萍:要当国家剧团的主要演员,师从大艺术家们学艺,但永远不做别人的样儿,要做一个我自己。

  记者:所以一旦自己成长、成熟起来,就有自我提升、自我超越的欲求了?

  孙萍:上世纪80年代我们进行文化交流的机会很多,所以我也接触了不少西方戏曲表演的理论和技巧,并且自己也带留学生,给他们比较系统地讲中国京剧艺术,讲中国的传统文化,讲中国人的民族文化心理。1990年,匈牙利布达佩斯室内剧院院长和艺术总监到中国访问,观看了我的演出,他们完全被中国的古老艺术迷住了,不久,我就收到匈牙利发来的邀请函,邀请我赴匈进行文化交流。不久,我们夫妇受文化部及中国京剧院委派前往匈牙利,这一去就是九个春秋。

  记者:“动作京剧”由此发轫?

  孙萍:是这样的,匈牙利有非常好的音乐传统,是裴多菲、李斯特等艺术巨匠的故乡,具有浓厚的艺术氛围,匈牙利人视戏剧为非常高雅的艺术,把看戏当作最美妙的享受,因此剧院是集中体现他们文化修养和审美趣味的重要场所。匈牙利艺术家在80年代初创造出一种动作戏剧,这种戏剧基本不用布景道具,而是靠演员以形体动作来表现时空转换及角色的心理活动,并有音乐伴奏烘托。我在指导剧院排戏时发现,他们表演“杀人”时,举着刀子捅过去,就结束了。但是在中国京剧里,要先举着刀,围着被杀之人绕几个圈子,要唱,以优美的动作刺下去,最后要抽出刀来,慢慢抹去上面的血迹。这样的艺术之美,让欧洲人十分的折服,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丰富的表演艺术!在听了我们关于京剧理论和表演艺术的介绍后,认为京剧是动作戏剧的源头,也是动作戏剧的理论依据。

  我忽然意识到,如果能借此将京剧艺术的精华融入进去,或许是京剧走向世界的一个尝试。于是就试着编了一些京剧中的动作丰富到他们的戏剧表演中,结果效果非常不错,那我就干脆进行更大层面的尝试和创新,努力把京剧中的动作表演融合到欧洲的歌舞剧中,让欧洲的人民充分认识到京剧之美,于是就有了“动作京剧”。

  我们与匈牙利裴多菲剧院合作的第一部戏是《圣·拉兹洛国王》,这个剧目在匈牙利有相当于《卡门》在歌剧中的地位。我们把中国戏曲的旋律和唱法以及京剧的表演程式、武打技巧引入该剧,大大丰富了角色的表现力。随后,我们又相继编排了《西游记》《艺术家的节日》《中国姑娘图兰朵》等剧目。在1994年第十届国际动作戏剧汇演中,《西游记》一举获得最佳编剧和最佳表演奖,德国前总理科尔亲自颁奖并发表讲话说,“非常感谢两位中国艺术家对欧洲戏剧作出的贡献,给欧洲这几种死板的戏剧艺术吹进了一股新风。动作戏剧是中西方艺术结合的典范,并且这种结合是成功的,没有任何看得出来的切凿的痕迹。我宣布,动作戏剧由此诞生。”就这样,我们的努力在欧洲被正式认可,随后又成立了一个国际性组织,并且之后每年举行一次汇演。现在,欧洲许多国家已成立动作戏剧表演团,而要学习动作戏剧,首先就要学习中国的京剧。匈牙利总统为此曾四次接见我们夫妇,热情地称赞我们是“中匈文化的大使”,我还被授予“荣誉国民证章”。

  记者:但后来为什么又去美国发展呢?

  孙萍:戏剧表演艺术是这样的,通常在欧洲获过奖,美国就比较认可。在欧洲,我们的“动作京剧”方兴未艾,自然也引起了美国方面的关注,1999年美国数所院校邀请我赴美讲学。刚开始的时候,美国人看不懂我的曲谱,他们说京剧曲谱和我的唱法都是错的,因为京剧讲究的是“有规律的自由节奏”,与西方音乐讲究的“一板一眼”有所不同。于是我的努力就是首先让他们对京剧有一个基本的认识。包括后来我应邀到美国国会给参众两院议员讲课,我也是在竭尽全力帮助他们缩小对中国京剧乃至中国文化的认识差距。在听完讲课之后,他们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有一位现任的、大家都认为最固执的议员甚至幽默地说:“我今天见到外星人了!”

  记者:那么如何将京剧与交响乐嫁接起来呢?

  孙萍:我的梦想是将中国文化推广到世界,把京剧艺术推向美国主流社会,经过大量的细致工作,我们逐渐实现了交响乐与中国京剧的“联姻”。这样的演出,将不同于传统京剧和现代样板戏,乐队全部由西洋乐器组成,甚至还用钢琴对传统京剧唱段进行伴奏。2000年秋,我同费城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交响乐团商定,排练交响乐伴奏京剧清唱,作为探索东西方两大艺术融合的开端。2001年3月,在费城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即将访问中国的宾大交响乐团汇报演出中,我以交响乐伴奏京剧清唱的《红灯记》和《杜鹃山》征服了观众,轰动了美国。京剧这种最东方的艺术形式与交响乐这种最西方的音乐形式实现了完美结合,我叫它“交响京剧”。

  京剧“三国论”

  记者:问题是,国内认可吗?

  孙萍: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事情。关键是中国京剧要变革,才能有未来。现代社会是个信息膨胀乃至泛滥的社会,声光电影都在挑战着人们最极致的视觉听觉承受能力,在这样的形势下,京剧不改革就只能进博物馆了。京剧只能在变革中求生存,改总比不改要好,改错了可以再回来,不改就没机会。

  记者:最近您在国家部委、高校和大型企业的演讲中,多次提到了京剧也是一种文化国防,何以上升到如此高度?

  孙萍:在世界经济一体化的今天,我们的文化市场充斥着根植于西方文化的“好莱坞大片”“流行歌曲”等快餐式文化,与此同时,我们的传统文化却在日渐式微,一些国粹艺术甚至到了濒临灭绝的地步。一方面是外来文化的席卷入侵,一方面是本土人文的边缘弱化,这种局面让人忧心。我们的青少年是在麦当劳、肯德基里长大的一代,他们今天如何继承、弘扬祖国的优秀文化传统,积极有效抵御外来文化的侵略,已经是一个不容回避的现实话题了。作为一个深受国粹浸润的中国人,我没理由不站出来为之呐喊、奔走。在面对全球化的过程中,我们固然不能闭关锁国,但也不能全盘西化、舍本逐末,必须牢牢地根植在民族文化的土壤上,兼收并蓄,中国的文化才有真正的出路,才能真正实现民族文化的复兴。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主张应将京剧这一国粹上升为文化国防的高度,与政治国防、军事国防、科技国防、经济国防等比肩并重。

  记者:所以您提出了京剧“三国论”?

  孙萍:京剧的历史尽管只有200多年,但它是在汉剧、徽剧的基础上,吸收了昆曲、弋阳腔、梆子腔、秦腔等多种曲艺的元素,包含了文学、美术、音乐、舞蹈等众多艺术门类而最终集大成者,其渊薮乃是上下五千年辉煌灿烂的华夏文明,所以它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派和布莱希特体验派一起被称为世界三大戏剧体系。更重要的是,京剧表达了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与我们的生活血脉相连,当仁不让地成为我们的国剧,成为我们民族文化艺术的瑰宝。所以,我提出了京剧“三国论”,意即:京剧是国防,是国魂,是国粹。

  记者:那么,您认为京剧在今天与青少年的连接点何在?

  孙萍:青少年是国家、民族的希望与未来,传承祖国的优秀文化,而京剧是我们的国粹,对于青少年来说,是一个关乎国民素质的大问题。我认为针对青少年进行传统文化教育十分重要,因为素质教育的核心就是做人,其内涵就是要教孩子学会生存,学会关心,学会共事,学会明辨是非。我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和全国青联常委,曾提出了《在青少年中加强京剧基础教育的建议》的提案,我认为现实意义十分重大:首先,京剧基础教育是对青少年的一种全方位的、生动的综合教育方式和艺术熏陶。从思想道德素质角度讲,中国京剧体现了我国多元化的传统文化特征,古代美学思想和传统道德观念;从艺术修养角度讲,京剧艺术又是一种具有文学、美术、音乐和舞蹈等众多艺术元素的综合剧种,因此京剧艺术的教育又是一种对青少年全面而生动的综合艺术培养和素质教育。其次,京剧基础教育可以培养出大量优秀京剧人才和京剧观众,从根本上推动京剧艺术的繁荣。在世界经济一体化的今天,文化市场上充斥着快餐式流行文化,京剧等中国传统文化形式力量日渐萎缩,导致人们在短时间内培养起对京剧的深刻认识和兴趣有一定困难,特别是对青少年而言。因此,只有在基础教育中循序渐进地接受京剧艺术形式及其艺术熏陶才会真正培养出一大批京剧人群和爱好者以及投身于京剧事业的优秀人才,带动整个京剧艺术的繁荣。最后,我想强调一点的是,如果京剧艺术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断档,那我们将成为民族文化的罪人;振兴京剧,必须放到文化国防的高度,全社会都来积极参与。千万不要忘了,一个真正有文化的民族才是一个有希望和有未来的民族,一个国家不但要成为经济大国、政治大国,还必须成为文化上的大国,才能永久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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