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暴力的阴影

　　SMG《深度105》2月27日播出“天下事：暴力的阴影”节目，以下为节目实录：

　　主持人 李涛：大家好，欢迎收看大型电视评论杂志《深度105》。今天我们要给您讲述的，是一个和电影《秋菊打官司》差不多的故事，这位就是故事的主角夏红玉。这是她20岁的照片，看上去还是位挺漂亮的女孩。但是在两年前，她失去了她的右眼，原因既不是意外，也不是疾病，而是被人活生生挖掉的。更令人震惊的是，对她下如此毒手的，居然是新婚仅仅半年的丈夫。

　　(镜头＋音乐)挖眼前照片，脸部推至眼部特写。叠画，挖眼后眼部特写

　　(采访 夏红玉 最大的伤害就是失去这只眼睛，有时候我走到外面，别人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我心里在想，有谁知道我眼睛不是天生就是这样的。)

　　夏红玉，23岁，湖北利川人，2004年被丈夫挖去右眼

　　自从眼睛受伤后，夏红玉就回到娘家居住。回忆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她至今都仍然有些惊恐。

　　(采访 夏红玉 那个血管和神经断裂的声音，我现在想起来，头那边都是绷得很紧的，想想情绪激动的时候，回想当时的过程，我这边都是绷得很紧的。)

　　(采访 盘志权 利川市人民医院医生 来的时候满脸是血 这种情况下是不能恢复她的视力，连光感都没有了。)

　　(采访 盘志权 利川市人民医院医生 从伤情上看不是戳了一下，可能是戳了几下。)

　　惨剧发生在2004年12月10日，夏红玉说，当时自己刚生完孩子才17天，在卧室里休息，丈夫牟伦胜突然闯了进来，想与她发生性关系。

　　牟伦胜，25岁，当地一家卷烟厂的保安。

　　(采访 夏红玉 他就向我提出那些无理的要求，我没有答应他，我说你怎么这么没有人性，我说我才生小孩第17天，我说你想害我一辈子吗？)

　　夏红玉没有理会丈夫的要求，倒头睡去。然而，等到她迷迷糊糊地醒来，却惊恐地发现丈夫正拿着两把螺丝刀对着自己。

　　(采访 夏红玉 当时两把螺丝刀在我眼睛边，凉凉的，我都不知道他要挖我眼睛，我说你干嘛，用手把螺丝刀扒开。)

　　两个人开始厮打了起来。在纠缠中，牟伦胜手中的螺丝刀戳中了夏红玉的右眼。

　　(采访 夏红玉 当时他那种眼神以及神态我就说不出来，他用手一下挖出来了。/4020那个时候已经痛得不行了，已经快要昏迷了。)

　　被送到医院后，夏红玉的右眼眼球被彻底摘除，闻讯赶到医院的夏家人简直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夏红玉妈妈痛哭 血衣啊～～～)

　　(采访 夏红玉父亲 眼球被拉出来了，她的表姐、她的妈妈我们当时都哭晕了，惨哪惨哪。)

　　经法医鉴定，夏红玉受伤程度为重伤，伤残程度为较严重的5级伤残。

　　主持人 李涛：这真是个让人不敢相信的惨剧，一个年轻妻子，就因为不愿意和丈夫同房，付出了被挖眼的代价。惨剧发生后，夏红玉表现得很坚强，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替自己

维权，把施暴者绳之于法。但事情远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简单，她被告知，丈夫牟伦胜患有精神分裂症。对这个说法，夏红玉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因为，她从没有听说丈夫有这个病。那么，牟伦胜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到底有没有精神疾病呢？

　　惨剧发生后，无比悲愤的夏红玉家人向利川市公安局报了案，牟伦胜也很快被警方拘捕。但出人意料的是，被拘留仅仅8天之后，牟伦胜就被释放了，案件也随之撤销，理由是牟伦胜患有精神分裂症。

　　这是牟伦胜母亲的家。听说有记者来了解情况，牟家周围的邻居都聚了过来。

　　(实况/群访)

　　邻居1：是他自己病发了之后挖她眼睛。

　　邻居2：本来就是精神病嘛。

　　邻居3：神经病，长期吃药，(这里邻居都知道吗？)都知道。

　　邻居4：我们现在说的没人相信，都以为我们是自家人或者邻居，其实我们是站在公正立场上说话。

　　原来，这些邻居大都是牟家的亲戚。或许是没有弄清记者的来意，牟伦胜的母亲反应格外强烈。

　　(牟伦胜的母亲)

　　实况：他是精神病发作才做出的事啊！夏红玉这个婆娘不知死活啊！我也是没法子。

　　(抢摄像机)

　　经过记者长达三个小时的劝说，牟伦胜的母亲终于平静了下来，她说，儿子其实平时对媳妇很好。

　　(采访 牟伦胜的母亲 两人感情好得很。他当保安，晚上夜班回来，给她洗脚水端到脚跟前，牙膏挤到牙刷上，洗她的衣服，不让她做事情。2350天天都是牟伦胜抱她的媳妇上楼，送她上楼。)

　　在牟伦胜母亲的叙述里，儿子伤人完全是因为疾病发作。

　　(采访 牟伦胜的母亲

　　答：我那个是个病人啊，又不是好人，是好人也不会那么干。他有精神病没法啊，失去了控制。

　　问：是什么时候发现有精神病的？

　　答：在他出事前两三年就发现了。

　　问：平时会发作吗？

　　答：经常吃药，没有断药，他那个病断不得药，断药他就发。)

　　但夏红玉说，她从没看见过牟伦胜服药，而且事发时他的思维非常清楚。

　　(采访 夏红玉 我大声喊救命，根本就无济于事，他当时把门给反锁了/他把我的头发给抓住，就拼命地往地砖上面拼命地撞，他说把我撞晕过后再挖掉我眼睛。)

　　主持人 李涛：牟伦胜到底有没有精神病？夏红玉的说法和牟家人大相径庭。最关键的是，如果牟伦胜真的被鉴定为精神病患者，也就意味着他无需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任何法律责任。那么，这起家庭暴力事件难道真的只是一次精神病患者狂躁发作的偶然吗？

　　牟伦胜当初被刑事拘留后，他的家人很快为他申请了精神病鉴定。经过颇费周折的争取，记者采访到了当时参与鉴定的恩施州精神病院医生李昱。

　　(采访 李昱 恩施自治州精神病医院医生

　　记者：当时你们根据这些得出的结论是什么呢？

　　答：我们当时三个人都一致认为是精神分裂症，是在一个极度幻想的支配下做的案。/我们记忆比较深刻的，就是一个为什么杀她的目的，当时他说认为他妻子有外遇。)

　　院方告诉记者，根据牟伦胜自己的描述，他经常听到妻子与一男子在室内讲话，有人躲藏在家中，那人可以变成一只手掐他，也可以变成一张嘴巴咬他。

　　(采访 杨永新 恩施自治州精神病医院院长 就是实际上没有，但是他总是怀疑，他的爱人另外有外遇，总是怀疑她，总是觉得自己有时候还受到别人的监视，受到别人的迫害。

　　问：这个在医学上称为什么呢？

　　答：这个医学上就是称为思维有障碍，精神活动不正常。)

　　在恩施州精神病医院，记者查阅到了牟伦胜在2001年9月的住院纪录。

　　(采访 杨永新 恩施自治州精神病医院院长

　　记者：当时(牟伦胜)住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答：他就是精神不正常，主要的表现就是兴奋，再就是无故地骂人，无故地发怒。

　　记者：他这边写着还说自己有能力智商高？

　　答：能当站长，并还能够当国家总理。

　　记者：当时住了多长时间？

　　答：住了46天。)

　　主持人 李涛：从记者调查的情况看，牟伦胜在同夏红玉结婚之前，的确曾经在精神病院接受过治疗，我认为，牟伦胜患有精神病的说法是有事实依据的。但问题是，夏红玉从来不知道丈夫有精神病史，显然，婆家在这个问题上是有所隐瞒的。虽然我国婚姻法对精神分裂症患者能否结婚没有明确规定，但精神分裂症被医学上列为不应当结婚的疾病之一。除此之外，两个人的婚姻还另有隐情。夏红玉和牟伦胜是2003年底经人介绍相识的，当时她在一家西饼店打工。2004年4月两人结婚，婚后不到7个月夏红玉就生下了足月的儿子，她的隐情正在这里！

　　夏红玉说，在结婚前，她和牟伦胜其实只见过几次面，根本谈不上爱对方，但这期间却发生了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采访 夏红玉 2004年二十九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他来找我，我刚好下晚班/我们那个时候都是自己租房住 我真是想都想不到，7点多钟他来找我的时候，他就把我给强暴了。

　　问：后来出这件事情，你家里知道吗？

　　答：这是我软弱的地方，作为一个农村女孩子，所以说把名节什么，说出来很丑，所以我不敢说出来，一直在忍气吞声。)

　　但不久，夏红玉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采访 夏红玉父亲 媒人就说姓夏的，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也就是说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姑娘有孕了，你出丑吗？)

　　夏红玉说，自己就是在这样百般无奈的情况下嫁给了牟伦胜。但是，结婚反而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

　　(采访 夏红玉 我结婚的时候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他每次向我提出要求，我都拒绝他，没有一次是我情愿的。我觉得我终生都是感到很厌恶，很痛苦的那种心情，对那个(性)方面。他就说你心里肯定有什么其他的想法，所以从那些方面他怀疑我有外遇，每次打电话他就会偷听。)

　　夏红玉认为，就是她对夫妻生活的冷淡态度，招致了牟伦胜的无端猜忌，进而发展到故意伤害，而所谓的"精神病"，只是丈夫为减轻罪责的托词而已。为此，她开始四处申诉，为自己讨说法。

　　(采访 夏红玉 当时我真的是不想活了，可以说那种心情，我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表达我当时的心情，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我不能倒下，我一定要活下去。)

　　主持人 李涛：说起来，这真是一起相当残酷的家庭暴力事件，而事件的发展则更加令人感到棘手--施暴者可能不会受到任何法律惩罚。其实，这种惩戒难的情况，在家庭暴力案件中并不少见。但夏红玉决定不屈从于命运，这个只有小学文化，曾经软弱、犹豫、忍气吞声的农村女子，开始和父亲一起，到省城武汉和北京多个部门上访。

　　夏红玉一家之所以认为精神疾病鉴定背后另有隐情，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初向利川市公安局申请鉴定的是牟伦胜的哥哥，而此人的身份是当地派出所的副所长。因此，夏红玉坚持要求重新鉴定丈夫牟伦胜的精神状态，并开始四处寻求媒体的帮助，控诉自己被侵害的事实。

　　(恩施台资料实况)

　　夏红玉：大路上的人都听到了，她(婆婆)在那个屋里烤火。他(牟伦胜)是排行老五，外人说老五和他媳妇在打架，你怎么不上去看一下，打得好凶啊，她又哭得那么凶。她(婆婆)就上去了，把门拍了一下就不管了。等我眼睛被撬出来之后，她(婆婆)才进来。就是在那个屋子里挖的。

　　夏红玉还曾经五上北京，前往全国妇联、北大妇女法律援助中心等单位寻求帮助，她的不幸遭遇引起了舆论的强烈关注。2005年1月，恩施州法律援助中心指派律师冉启安等人为夏红玉提供法律援助。

　　(采访 冉律师 这个案子是不是依法应该承担刑事责任的关键，就是作案时(牟伦胜)是不是正常的，作案时如果有刑事责任能力，那他就应该承担责任。)

　　冉律师告诉记者，根据律师组当时对牟伦胜亲属的调查，他们一致反映事发当时牟伦胜的精神状态正常。

　　(冉律师实况)

　　问：这是他母亲的证词？

　　答：对，这是他母亲的。

　　问：他母亲是怎么说的？

　　答：他妈妈说没有不正常，仍然天天帮夏红玉送吃的用的，天天把小孩送上送下。我们再问她牟伦胜这次出事前是否有不正常的表现，他的母亲说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采访 冉律师

　　记者：你调查完以后，觉得对精神病院作出的鉴定客观么？

　　答：我们认为，应该说有不客观的一部分。他这个鉴定是重点在发案后，发案后他的表现，而疏忽他发案前的这一部分的表现。)

　　2005年1月和8月，宜昌市精神卫生中心以及上海的司法部司法鉴定中心分别做出重新鉴定：牟伦胜患有情感性精神障碍--躁狂发作，但作案动机正常，作案时具有部分刑事责任能力。

　　(采访 上海司法部司法鉴定中心 吴家声 我不认为他是完全丧失(辨认能力)。他回忆当时的情况，他承认他是有过犹豫，想吓唬吓唬她，没想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他现在这种辩解，我们觉得跟他当时的这种行为，还是有一定程度的符合，所以我们觉得还是应该要承担一定责任的。)

　　三份精神病鉴定书，有两份有利于夏红玉。2006年2月28日，当地法院采信了后两份鉴定书的结论，以故意伤害罪判处牟伦胜有期徒刑8年，赔偿夏红玉经济损失五万六千元。牟伦胜目前关押在恩施州监狱，据说他的精神状态仍然不稳定，记者无法对他进行采访。

　　主持人 李涛：夏红玉在抗争了两年之后，总算争取到了改判的结果。秋菊打官司是一门心思地为丈夫讨公道，而夏红玉打官司，则是坚持不懈地让丈夫进班房，她成功了。但故事发展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夏红玉医治伤眼，需要巨额医药费，法院判决要求牟伦胜赔偿夏红玉五万六千元，但这个钱夏红玉却一分也没拿到。

　　法院虽然作出了判罚，但牟伦胜本人正在服刑，无力赔偿。

　　(采访 牟伦胜母亲 一点没来源啊，靠到处借啊。法院到家里来，家里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

　　被被挖眼之后的一段时间，夏红玉原本还经常到牟家看望自己的儿子。但在牟伦胜入狱后，她连看望孩子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采访 夏红玉 12月21号那天，我去看那个小孩，真的差点被他们打死了/那天去被他们家全部都追赶出来打我，骂我。)

　　赔偿迟迟执行不下来，治病又欠下大笔费用，夏家被迫卖了房子，夏红玉年幼的妹妹也辍学到广东打工。在各方的关注下，2006年底，湖北省三级人民法院启动了救助程序，将5.6万元司法救助款送到了夏红玉的手中，她也成为了湖北省司法救助基金救助的首位当事人。此外，德国的一家在华医疗机构也为她免费更换了一只新的义眼。

　　(采访 夏红玉

　　问：现在经常会需要点眼药水是吧？

　　答：是啊。不点的话时间长了眼睛就连张都张不开。/以前，走路走着(义眼)就掉下来了，现在这只眼睛掉是不会掉下来，就取下来放到水杯里面，用开水消毒，然后早上又再放进去，我有时候取一次眼睛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一种说不出来的伤痛。)

　　尽管艰难的奔走算是有了初步结果，但没有生活来源的夏红玉现在仅仅是每月的眼药水费用就要一两百元。等待她的，还有后续治疗的高额费用，以及和牟伦胜的

离婚官司。

　　(采访 夏红玉 我现在好想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已经两年了，我每天都在这种上访，这种是非当中，而且我压力好大。晚上做梦我在上访，打官司，做的都是这些，从来没有平静下来，我真的很想事情赶快结束，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主持人 李涛：根据全国妇联的统计，中国目前大约有30%的家庭都存在程度不同的家庭暴力。其中施暴者九成是男性。清官难断家务事，长期以来，家庭暴力事件一直面临着举证难，惩戒难，赔偿难的一系列问题，尤其是针对家庭暴力受害者的救助机制还很不完善。夏红玉的遭遇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据说，曾经帮助过夏红玉的北大妇女法律援助中心正在筹建专项公益基金，以帮助遭受家庭暴力的妇女尽快走出阴影，开始新的生活。这是个不错的消息，当然我们更希望每个家庭都能和睦美满，与暴力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