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市漫想

　　■大唐西市是中国惟一在古遗址上恢复重建的超大型商贸旅游城区。

　　■置身遗址谛听，依稀可领略西市往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喧闹，仿佛看到那些踯躅西市街头，往返于丝绸之路的大人物、小人物生动的面容。

　　■据史载，唐中叶时仅滞留长安的外国使节就多达四千余人，久住者长达40余年。

　　大唐西市在哪儿？

　　略知史实的人都知道，公元七世纪初，中国进入了历史上最强盛的朝代———唐朝。在王朝都城，也可以说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长安，有两个声名遐迩的繁荣的市场，一个在东边，叫东市，一个在西边，叫西市。据说汉语口语里把购买商品称作“买东西”就是由此而来。东市主要服务于达官显贵，而西市则是一个平民化、国际化的大市场。

　　有人称，这才是丝绸之路的真正起点。

　　这个起点今在何方？

　　西市遗址并不难找，从西安古城墙的西南角划一条直线到南二环，现在称作劳动路南段的一大片地区，就是当年盛极一时的大唐西市。

　　如今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工地。

　　作为复兴皇城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重建大唐西市的工作正在大规模、有条不紊地进行。这是中国惟一在古遗址上恢复重建的超大型商贸旅游城区。它的南边毗邻被称作新西安的高新区，放眼望去，耸立着一座座标志性的高楼。

　　我站在平湖一般的工地中央，由不得思绪万千，浮想联翩。

　　说是大唐西市，其实唐长安城的西市始建于隋。

　　隋大兴城规划时，就有一东一西两个大型市场，东市叫都会市，西市叫利人市。唐代避讳李世民的民字，史籍上的民字都改为人，利人市，原名可能是利民市。大唐西市平面呈长方形，南北长1031米，东西宽927米，约合1600亩，近1平方公里。市场占地面积之大恐怕为古今中外之最。市内南北向和东西向街道各两条，宽各16米，四街平行交叉成“井”字形，将市内划为九个长方形区域。四周不仅有宽百步，近150米的街道，还引水渠入市，供水并通水运。据史书记载，天宝二年，引渭水入金光门，置潭于西市，以贮材木。元和八年，又修城南交渠。引交水西北流，入京城之南，经大安坊之西街，又北流经大通、敦义、永安、延福、崇贤、延康六坊之西，又经西市之东，又北流经布政、颁政、辅兴、修德四坊，及兴福寺之西，又北流入芳林园，又北流入苑，又北注于渭……从渭河入黄河至大运河，即可货运全国及至海外。由于市场繁荣交通便利，市内商贾云集，有胡姬酒肆、波斯邸，外销货物在这里购买启运繁忙，外域物品卸货销售隆盛，呈现出一派国际贸易中心和人间购物天堂的繁华气象。

　　置身遗址谛听，依稀可领略西市往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喧闹，仿佛看到那些踯躅西市街头，往返于丝绸之路的大人物、小人物生动的面容。

　　西市曾作为中国古代残酷政治的见证载入史册的。

　　唐代著名酷吏，也就是撰写《罗织经》的来俊臣就是被斩首于西市。由于此人罪大恶极，死后被愤怒的群众挖去眼珠，摘掉肝脏，剁成肉泥，粉身碎骨。

　　在西市还处决了几名宰相和一批大臣。

　　大多数时间，西市展示的是唐王朝的昌盛。

　　太平公主曾在西市建造放生池，“赎水族之生者置其中”，似有放生求福、尊重生命之意。

　　杨贵妃兄弟姐妹五家天宝十年元宵节夜游，与广平公主一行争进西市门时发生争执，杨氏家奴挥鞭打了公主，致其落马，驸马程昌裔去扶公主，也遭鞭打。公主泣诉至皇上，玄宗杀了杨氏家奴，但驸马也被免了官。事后杨贵妃仍觉委屈，玄宗即召两市杂戏以娱贵妃。这个故事说的是西市乃繁华之地，游人如织，肢体碰撞，易起争端，但西市万物繁盛，客商穿梭，东西交融，和气生财的气氛浓郁。

　　西市亦是文人墨客光顾之胜地。

　　李太白有诗云：

　　武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何处老，笑入胡姬酒肆中。

　　胡姬酒也为当时文人所好，张祜有诗《横吹曲辞·白鼻》：

　　为底胡姬酒，长来白鼻騧。

　　摘莲抛水上，郎意在浮花。

　　西市存在的意义还不仅如此。

　　公元821年，唐穆宗的妹妹太和公主承担着和亲的重任即将出征，她将远嫁回纥可汗。公主虽来自长安宫廷，却是一身世界主义的打扮。她头发上的细致发簪用于阗玉制成，其他装饰品则用产自越南的玳瑁壳，或产自阿富汉的巴达桑。她戴的佛珠用琥珀制成，其可能产自波罗的海沿岸或缅甸北部。她也带了擦身体、沐浴和熏衣服用的熏香，大多来自印度。另外她还带了沉香木和麝香的混合液，能使口气清香。这一切均来自外国的进贡和西市。在坐着巴克特里亚骆驼上的轿子，由珍贵的大宛马牵引着离开长安前，她已经学会了“胡旋舞”——这种舞蹈通常由粟特女子在西市表演，她们穿着红绿相间的服饰，在一张圆形的小地毯上快速旋转。此外她还特别喜欢龟兹音乐。日后她在可汗的宫殿里还会继续用镶金的齐特琴弹奏这种音乐。在西市的各种娱乐场所胡乐非常流行，艺人们会把中国传统歌曲的歌词加以修改，填进这些新的曲子里，或填进自己的新词，这些新词经常是有关政治丑闻或对腐败官吏的嘲讽。在西市的大街上玩耍的孩童很快就学会这些新歌，沿街歌唱。

　　生活潜移默化的力量真大，频繁的东西交流已影响到宫廷生活。

　　说到西市，就不能不说说撒马尔罕（今乌兹别克斯坦）商人纳奈凡达克，他从公元730年到公元751年，每年都从撒马尔罕出发，经过帕米尔高原，沿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走好几个月，来到长安西市。已经走了整整20年了。他穿着别有特色的粟特服装，脸上蓄着大胡子，让他在西市中有别于唐人、突厥人和阿拉伯人，可是他并非唐长安城里惟一的粟特人。粟特人当时是丝绸之路上重要的商人，他们的语言是丝绸之路的通用语，而且几百年来，所有丝绸之路上主要城镇都有粟特人的社群。

　　纳奈凡达克靠着在长安西市贩卖他带来的羊毛、玉石和宝石等货物，获取可观的利润。然后从中国购买上好的丝绸，带回撒马尔罕销售。他在西市像在家乡一样轻车熟路。干完活儿，他就找一家以辣椒面、小葡萄制的葡萄酒和舞女闻名的饭馆吃饭。酒足饭饱后，他会召来舞伎助兴。

　　在这20年里，纳奈凡达克年年走同一条路，历经艰险和曲折，唐朝、吐蕃、回纥、阿拉伯几股政治势力相互征伐，佛教、祆教、摩尼教、景教交相辉映。可他依旧一年又一年做他的生意，赚他的钱。他有时候也许会故意让沙子渗进羊毛捆里，以增加羊毛的重量多挣点钱，仅此而已。他喜欢这种交杂的气氛，喜欢西市的喧闹，他觉得处于不同文明的相互依存下很安全，很自在，他是那个年代的本雅明，对他来说，使自己有许多“可能的位置”非常重要。他希望这种状态能够一直延续下去，他认为这种生活，没说的，真的很好！那个地方能够提供这种多元有活力的生活，那里就是家。

　　纳奈凡达克是居住在长安成千上万胡客之一。像这样依赖长安西市生存的胡人很多。西洋人多经商，东洋人多求学。据史载，唐中叶时仅滞留长安的外国使节就多达四千余人，久住者长达40余年。公元782年，宰相李泌命令这些胡客选择，或仍保留本国国籍，从速回国；或放弃身份，归化中国。于是他们全部选择了后者。

　　过去学中国历史，总说中国是个封闭社会，可从大唐西市的历史一路看去，我深感疑虑。其实，中国在她的鼎盛自信的年代，呈现出的是个开放社会。因此，我们有理由期待一个开放的世界性大国的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