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毕业证的维权苦旅

　　【编者按】

　　因为欠交学费，一名大学生被母校扣下了毕业证。为了这纸毕业证，他先后打了7场行政诉讼官司。与曲折多变的诉讼过程相比，更令人深思的是引发这些诉讼的起因。事实上，屡屡发生的拖欠学费与扣发毕业证之间的对峙，已经暴露出高教改革所面临的一大现实困境，而这类难以避免的利益冲突，也呼唤着更为合法、合理的化解手段。

　　- 特约记者 吴 君

　　屡诉屡败

　　2007年8月17日，牟高锋从河南省新乡市凤泉区人民法院拿到了判决书。这是两年来，牟高锋为一纸毕业证所启动的第7次行政诉讼。其中，5次起诉自己曾经就读的母校，两次和省教育厅对簿公堂。

　　从法官手中接过判决书后，牟高锋屏住呼吸、凝神细看。只见判决书上写道：撤销被告平原大学于2005年7月26日为原告牟高锋办理的结业证书，责令被告重新为原告办理学历证书。

　　牟高锋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纸胜诉判决书意味着，从此以后，他可以理直气壮地以平原大学毕业生而不是结业生的身份示人了。

　　牟高锋是湖北土家族人，2001年，他被河南省平原大学录取，就读于计算机应用与维护专业。由于家境贫困，牟高锋于2004年6月办理毕业离校手续时，还欠学费9800元，结果，学校扣下了他的毕业证。

　　2004年9月，牟高锋独自跑到广东打工，由于没有毕业证，他与一些用人单位失之交臂。九个多月后的2005年6月，牟高锋拿着打工挣来的1500元钱回到平原学校教务处，试图以此缓和事态。但是学校的态度非常坚决，必须一次性把学费缴清，才能发放毕业证。

　　此后，牟高锋多次向有关部门投诉，却始终无果。此种情形下，牟高锋于2005年7月14日向河南省新乡市红旗区人民法院提起了行政诉讼，由此开始了他的毕业证诉讼苦旅。

　　在这第一场较量中，平原大学向法庭辩称，校方之所以没有给牟高锋发放毕业证，并非因为他欠交学费，而是因为他的高等数学课程重修考试没有及格，因此只能发放结业证。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校方还向法庭出示了准备发放给牟高锋的结业证。

　　这纸突然现身的结业证，令牟高锋备感茫然。牟高锋质疑说，自己毕业离校时，曾通过网上进行查询，清楚地看到发给自己的是毕业证。在广东打工时，自己曾在网上报名参加

公务员考试，也通过了有关部门进行的网上毕业证信息验证。最蹊跷的是，牟高锋在网上曾经看到的毕业证的编号，与平原大学向法庭出示的结业证的编号完全相同。

　　尽管毕业证“变身”结业证的疑点未消，但红旗区法院还是于2005年8月中旬作出判决，认为牟高锋一门课程补考不及格，不符合颁发毕业证书的条件，驳回其诉讼请求。

　　牟高锋对此判决不服，向新乡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在此期间，平原大学出面做他的工作，希望他撤诉，条件是发给他毕业证。牟高锋撤了诉，但校方并没有兑现承诺。

　　2006年3月底，牟高锋再次向红旗区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平原大学发放注销的毕业证。但法院认为，牟高锋的此次起诉属于撤诉后无正当理由再次起诉，于是裁定驳回。牟高锋又向新乡市中院提起上诉，结果又遭败诉。

　　曲线求胜

　　在屡诉屡败的情形下，牟高锋决定改变诉讼“矛头”，于2006年9月下旬将河南省教育厅告上法庭，试图以此曲线求胜。

　　在法庭收集到的证据中，有一份平原大学2005年6月提交给省教育厅的请示，这份请示声称，牟高锋在平原大学学习期间，第一学年第二学期的高等数学课程考试不及格。2004年办理毕业证时，由于办证时间在前，学生课程结业在后，为了减少办证环节，学校为该生办理了毕业证。但由于牟高锋的高等数学课程补考仍不及格，因此申请宣布其毕业证无效，责令收回该证书并为其办理结业证书。

　　但牟高锋表示，河南省教育厅在审批过程中，并没有尽到审查义务，就在网上更改了自己的学历信息，由“毕业”改为“结业”，已经严重侵犯了自己的合法权益。

　　法院审理后认为，2004年6月，平原大学和河南省教育厅已经认定牟高锋符合取得毕业证书的资格，而且已经对他的毕业证书进行了电子注册。2005年7月份，省教育厅明知因平原大学扣发毕业证已经引发诉讼，却根据平原大学的申请，在未全面核实牟高锋学习成绩的情况下，就批准更改学历信息，其行政行为证据不足，而且程序违法。法院据此作出判决，撤消河南省教育厅审批原告为结业的行政行为。

　　牟高锋终于赢得了一场胜诉，但他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河南省教育厅不服这一判决，向郑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2007年4月，郑州市中院作出终审裁定，撤销原判，驳回起诉。牟高锋又输了！

　　山穷水尽之际，牟高锋忽然想起，平原大学提交省教育厅的那份请示，虽然以成绩不合格为由申请改发结业证，但并不能掩盖已经办理毕业证的事实。于是，今年5月18日，锲而不舍的牟高锋又向新乡市凤泉区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撤销平原大学违规办理的结业证书，并返还自己应得的毕业证书。

　　法院在审理过程中查明，2004年6月，牟高锋已经毕业离校，平原大学也为他填写了毕业证书，并报河南省教育厅审查，进行了电子信息注册，但未颁发给牟高锋。2005年7月，平原大学以牟高锋有一门功课不及格为由，重新为他办理了结业证书，但结业证书上显示的牟高锋在校学习时间却是2001年9月至2005年7月。

　　根据这些事实，法院认为，高等教育学历证书是学生受教育的凭证，它证明了受教育者的在校学习时间、所学专业、学制、学历层次等等，关系到受教育者完成学业后的档案记载、就业等诸多问题。因此，学历证书的填写必须严谨，不得有任何错误和瑕疵。而平原大学为牟高锋办理的结业证书，所载明的学习时间与牟高锋实际完成学业离校时间不符，属于明显的认定事实错误。据此，凤泉区法院作出了本文开始时所提到的判决，牟高锋再次尝到了胜诉的滋味。

　　欠费困境

　　来来回回7场诉讼过后，交锋各方都已筋疲力尽。尽管平原大学表示不再上诉，但校方仍然强调，学校不给牟高锋发毕业证与他欠学费无关。平原大学教务处处长张玉芳表示，将牟高锋的毕业证改为结业证，是因为他有15门次的课程成绩是补考后才通过的，而且高等数学补考后的成绩也只有43分，按照教育部的有关规定，不能发放毕业证。至于出现电子注册的牟高锋毕业证，是因为学校在学生毕业时要提前办理毕业证，而此时学生毕业前的最后考试成绩还未出来。张玉芳称：“如果说我们有错误，也就是为牟高锋提前办理了毕业证。”

　　对于牟高锋三番五次起诉母校的做法，平原大学校长办公室副主任牛长海感到极为遗憾。他说，学校对贫困学生非常重视，由于当时办理助学贷款要求有县、乡、村的证明，还要经过其他严格的程序，因此牟高锋没有申请到助学贷款，但学校仍然给他提供了勤工俭学的机会，让他管理学校的电工房。

　　对于校方的说法，平原大学一些学生并不认同。2003级学生蔡丽披露说，学校通过扣发毕业证来催缴欠款是众所周知的事，辅导老师手上都有拖欠人员名单，他们经常提醒学生拖欠学费的严重后果。“我们班有八十多名学生，其中二十多人是在毕业前夕才缴清学费的。实在没有偿还能力的学生，只能先打工挣钱，等挣到钱再还学费。”

　　贫困学生的处境固然令人同情，但学校的苦处也不容忽视。平原大学一位老师表示，平原大学是一所普通大专类院校，和重点本科学校有所不同，学校面临着很大的生源压力。对于不缴纳学费这一棘手问题，学校只能通过扣压毕业证来催缴，否则就无法生存下去。

　　事实上，如平原大学一般为学生欠费而伤透脑筋的高校，在全国并非少数，而扣发毕业证等“强硬”措施，也成了这些高校“被逼无奈”的选择。比如，山东曲阜师范大学就在去年明确下文：“在2006年5月21日至2007年5月20日缴齐学费及相关费用者，符合毕业条件的可办理毕业手续。在此期间仍未缴齐者，将按结业处理。同时对恶意欠款的学生将按有关规定作退学处理。”

　　一方是无力缴费，一方是难收欠费，无论是学生还是高校，双方似乎都有难言的苦衷，徘徊在“有理”与“无理”之间。有学者指出，屡屡发生的学生无力偿还债务而被扣发毕业证事件，标志着以扩招和收费为核心的高等教育改革所积累的矛盾，已经由制度之争转化为个体利益直接博弈的新阶段。正因此，大学生和高校之间因经济利益而产生的纠纷和博弈，已成为高等教育改革必须直面的现实难题。

　　解套之道

　　事实上，大学生欠费不交与高校扣发毕业证之间的冲突，归根结底是大幅增加的高校贫困生资助需求，与落后的高校资助体系之间形成了日趋激烈的矛盾。

　　郑州一位从事法律工作的人士指出，虽然《高等教育法》等法律明确规定高校学生应当按照国家规定缴纳学杂费，但是学生缴纳学杂费与其取得毕业证并非一回事，不能理解为对等的民事权利义务。这位人士表示，如果当初学校和学生签订了“没有缴清学费，学校可以扣压毕业证书”之类的协议，学校应当有权扣压欠费学生的毕业证书；但如果当初双方没有这样的约定，学校扣压毕业证的做法就是违法的。

　　北京大学法学院副教授沈岿认为：“从法律角度讲，学校没有扣发毕业证的权力，但很多高校采取这种做法，原因在于学费是学校经费的一部分，大量欠费现象的存在会对低年级学生产生不良的示范效应。”沈岿建议，高校应该采用其他合理方式来敦促学生缴费，比如在大学二、三年级时作出限定：学生不缴清学费，不允许再修其他课程。

　　教育部相关负责人则向媒体表示，学校对学生欠费不能一刀切。对于确实无力缴费的贫困学生，学校应该采取相应的帮助措施，比如推荐学生参加西部服务项目等等。

　　法学界人士的普遍观点是，大学生毕业与欠费无关，只要成绩合格，就应该准许其毕业，不得扣压毕业证。但是，对于欠费不还的学生，学校可以提起民事诉讼，通过司法途径解决欠费问题。当然，这种追讨方法对于学校而言较为麻烦，尤其是如果欠费者人数较多，追讨成本就会更高。但是，无论有多麻烦，也无论成本有多高，依法

维权都是必须遵守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