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失忆的黄昏

　　SMG《深度105》2007年10月29日播出：“天下事：失忆的黄昏”，以下为节目内容。

　　【主持人 李涛】今天我们要关注的，是一个特殊的老年人群体。如果有个老爷爷，他记不起平时最心疼的小孙子的名字，还会忘了回家的路，一个问题会反反复复问上十来遍，你可能以为他只是年纪大了，有点糊涂。但事实上，这很可能预示着一种疾病：老年痴呆。随着中国开始进入老龄化社会，目前老年痴呆患者的数量正在迅速增长。今天的《天下事》，我们和您一起关注老年痴呆患者群体。

　　(空镜：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大门)

　　【解说】李冠军是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部的医生，每天下午4点，他照例要到所在的老年病区巡视。这个病区有点特别，在见到病人之前，李冠军先要穿过一道紧锁着的木门。

　　(李医生拿钥匙开门)

　　【实况】毛先生你好，这两天还行啊？还住的习惯吗？坐，坐，腿不方便。晚上睡得好吗？

　　可以的。

　　身上有什么不舒服要跟我们讲啊。

　　好。

　　【解说】毛老伯今年83岁了，是李冠军负责治疗的一名老年痴呆患者。他在这里已经治疗了三年时间。

　　[记者和毛先生的对话]

　　【采访】毛老伯

　　毛先生这两年身体还满好啊?

　　可以。

　　记性呢？

　　年纪大了，记性总差一点，年纪大了么，83岁了。

　　【解说】现在毛老伯讲话清楚，看起来不像个病人，但他刚进医院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采访】李冠军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精神科副主任医师 当时我们也是有三四个男的工作人员把他给抬进来的，样子说起来比较难看。

　　【解说】毛老伯的症状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当时他的家人有些意外地发现，原先寡言少语的老人开始变得絮絮叨叨起来。

　　【采访】毛先生 毛老伯的儿子 一句话反复说，反复说的，一天能跟你一个问题，一个话题跟你讲几遍，问我老婆到哪儿去了，问了以后，她去干什么了，有没有到老娘哪儿去，反复跟我说。

　　【解说】此后不久，毛老伯的脾气又开始毫无理由地变坏。

　　【采访】毛先生 毛老伯的儿子 他突然就发作了，摔东西，我老娘要避开他避不开，盯着我老娘把这个东西找，比方他讲我有几条几条名牌裤子到哪儿去了，老娘讲我没扔你裤子，你裤子都在的。0448//当时连着几天，狂躁一样的，盯着她，如果拦，有时候还动武，碗也摔过，花瓶也摔过的。

　　【解说】毛老伯多次发作之后，家里人开始警觉起来，送他到医院检查。2004年，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毛老伯被确诊为老年痴呆症，需要住院治疗。其实在老年病区，被老年痴呆所困扰的，远不止毛老伯一家人。

　　【实况】方阿姨拍着手进门

　　方阿姨：是我呀

　　周老伯：妈。

　　方阿姨：我来了呀，我来了呀，今天不是我来的日子我也来了，看到吧，蛮好蛮好。031628 今天我特意来，开心吧，开心的啊，蛮好蛮好。

　　【解说】72岁的方阿姨是一名退休教师，喊她妈妈的周老伯其实是她的丈夫。两年前，周老伯被确诊患有老年痴呆症。也就是从那时起，周老伯开始喊方阿姨“妈妈”。

　　【采访】方阿姨 周老伯的妻子 一直叫我妈妈。两年了。有的时候甚至坐车，我和他一起出去乘车坐车，他一上车就叫我妈妈。因为我坐在司机边上，他就看看我这个人，再看看这个，他总是觉得好奇怪，人家后来就清楚了，晓得他老年痴呆。我现在很习惯的，妈妈妈妈很习惯的，他们有的时候说你妈妈来了，我说我来了，他就哭了，真是好可怜。

　　【实况】

　　方阿姨：这个是谁啊？

　　周老伯：医生啊。

　　方阿姨：哦医生，不要哭不要哭。

　　李医生：老太太看见开心伐？开心的。情绪比较脆弱。

　　方阿姨：一直要哭的，看见我就要哭。

　　【解说】周老伯退休前是一家工厂的

审计，而现在的他，坐在老伴的身边，仿佛是一个不明世事的小孩子。

　　【采访】方阿姨 周老伯的妻子 有一次，他住在女儿家的，因为我们两个人讲好的，他住三天我住四天。但是他不行，他要找妈妈，半夜里头有一天电话响了，一看就两点多，一起来一听，是我们的门房打来的电话，他就说你家老先生在门房间，他要进来，我都昏掉了，我说怎么回事？因为他也没有钥匙，我就马上开了门，他从女儿家过来了，就一个人慢吞走了几个小时走过来了，走过来了以后就要回家，他说我要回家。

　　【解说】在这个老年病区的病人里，像周老伯和毛老伯这样的老年痴呆患者，占了将近60%。他们中的很多人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糊涂时甚至叫不出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实况】李冠军和老人 这里不是规划局......

　　【主持人 李涛】顾名思义，老年痴呆的患病率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成倍递增的，60岁以上的老年人，每增加五岁，发病率就增加一倍。目前，老年痴呆症已成为老年人的第四大死因，仅次于心血管病、脑血管病和恶性肿瘤，卫生部也把老年痴呆列为重点防治疾病。那么这老年痴呆的发病原因究竟是什么？现代医学对它就没办法了吗？

　　【实况】肖世富门诊

　　肖：最近一年多好像记性明显不如以前了啊？

　　病人：老了，记忆退化了。//就是反复问，要说四五遍。

　　肖：哦，反复问，说了马上忘掉了是吧。

　　【解说】肖世富，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精神科主任，也是老年痴呆诊疗方面的专家。根据他的临床统计，仅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一家医院，每年新增的老年痴呆病人就在一千例以上。而根据国内外病学研究，这是老年期的常见病，65岁以上的人患老年痴呆的比率达到4.6%左右。

　　【采访】肖世富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精神科主任 最主要的表现或者最早的表现一般是近记忆开始下降，就是所谓的前说后忘，丢三落四等等。那么接下来他就会出现远记忆下降，就是既往发生的一些重要的事件，比如说出生年月、工作时间、结婚时间等等，他也慢慢慢慢地(忘记)，一些既往的记忆也丧失。

　　【解说】老年痴呆有两种最常见的类型，一种是老年性痴呆，又称为"阿尔茨海默症"，发病的原因是病人大脑中负责控制记忆和推理的区域发生了病变，脑功能逐渐衰退。在所有的老年痴呆患者中，老年性痴呆所占的比例有一半以上，毛老伯就是这种类型。而周老伯则属于另一种较常见的类型：血管性痴呆，这是由于脑血管供血障碍所导致的。1994年，美国前总统罗纳德•里根宣布自己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这引起了全世界的高度关注，也极大提高了公众对于老年痴呆的认识。然而在我国，很多人对这一疾病并不了解。

　　【采访】肖世富 老年精神科主任 现在对这个病的认识，还是有待提高，因为我们从这个就诊率的调查，我们就发现这个病，老年性痴呆的就诊率是比较低的，低于20%。一般很多情况下，都是认为老年性痴呆或者老年期痴呆，把它看成是一个正常的衰老情况，就是老年人年纪大了一点，糊涂一点。5356

　　【解说】老年痴呆患者的病程一般为8到10年，早期记忆衰退、性情改变，发展到中重度还会出现一些精神行为症状，直至最后生活无法自理，很容易发生各种意外。肖主任告诉记者，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90%来就诊的老年痴呆患者病情已经发展到中重度，只有10%是轻度病人，从而贻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方阿姨如今回忆起来，周老伯的老年痴呆其实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显露出征兆。

　　【采访】方阿姨 周老伯的妻子 开始就是性格改变，容易发火，和什么人都要吵，有的时候人家觉得没办法理解的，和扫地的人，看门的人怎么吵得起来呢？他也会吵，而且吵起来没完没了。//到后来记忆力不行了，明显地不行，好几次骑自行车买东西回不来了，外面在找自行车，找不到。

　　【解说】但在当时，这些变化并没有引起周老伯家人足够的重视。当周老伯就诊时，已经处于中重度阶段。

　　【采访】肖世富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精神科主任 早发现就可以早治疗，现在应该讲对老年性痴呆也好，对血管性痴呆也好，一般有比较有效的(早期)治疗方法，而且老年性痴呆而言，现在治疗药物对轻度和中度的疗效是比较好的。

　　(黑转)

　　【实况】康复训练

　　康复师：把你们喜欢的衣服挑出来，然后用绳子穿起来。

　　(对毛老伯说)：你喜欢这件吗？

　　【解说】这个训练叫做“小熊穿衣”，是针对老年痴呆病人的康复训练。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老年病房里，每天都要进行这样的康复训练。

　　【采访】康复师 徐小苹

　　我们康复的目的就是训练他们的社会功能。

　　记者：就是让他们的社会功能不要退化？

　　对，记忆力不要退化啊，让他们的手脚灵活度增高一点。

　　【采访】李冠军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精神科副主任医师 它的预防现在不是非常的明确，但是也有一些，比如说你增加脑的锻炼，增加体育锻炼，对这个脑子本身有好处，另外一些辅助的药物，比如说维生素E，这方面还是有一些有利的证据。

　　【解说】医生认为，老年人保持开朗的性格，扩大社交圈，对预防老年痴呆也是非常重要的，周老伯和毛老伯发病前性格就都有些内向。而对老人的家属尤其是儿女们来说，也应该注意多和老人沟通，想办法丰富他们的生活。

　　【采访】肖世富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精神科主任 老年痴呆有一些危险因素是不可改变的，比如它跟年龄有关，这个是没办法。但也有一些可以改变的危险因素，比如老年抑郁症，积极地预防和治疗老年抑郁症，也有可能会减少老年性痴呆的危险因素。

　　【采访】李冠军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精神科副主任医师 现在很多老人都非常怀念以前那种大家庭的生活方式，子孙满堂，周围的邻居都非常熟，但是恰恰在上海这种发达城市，现在像这种环境越来越少。比如他从他的一个老的小区，周围老邻居都很熟的一个环境，搬到一个新的环境，他生病的机会就是增多，痴呆的机会可能也比一般的人多一点。那么或许是巧合，或许这当中也用一定的联系在里面。

　　【主持人 李涛】在我国，估计有500到600万的老年痴呆患者。很多患者记忆力迅速下降，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认得，而且性情变得很暴躁。因此，患者本人以及他们的家人都承受了相当大的痛苦。随着人口老龄化程度的加深，老年痴呆的患者将越来越多，如何照顾好他们，而且能让他们的家属最大程度地减轻负担，已经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社会话题。

　　【方阿姨与周老伯交谈实况】

　　李主任说你好得多了，李主任那个年纪轻的主任，男的啊。是啊，不是一直来的吗？他说你毛病好多了，你好了就好回去，懂吗？你好好的，现在不要吵，不要哇哇叫，懂了吧？

　　【解说】虽然方阿姨哄老伴说，病好了会接他回家，但其实，对周老伯这样的中重度老年痴呆患者来说，家庭护理是非常困难的。

　　【采访】方阿姨 周老伯的妻子 半夜里他起来敲门，我跟他两个人一人一个房间的，他敲门起来了：天亮了，早起早睡身体好。一下子我要吃饭了什么的。我要说了，现在几点钟，自己去看钟去，其实只有两点多，他再去睡觉。一下又起来的，开门做什么？我要回家。大小便经常拉在身上，不停地要吃东西，家里的所有的零食都给他吃光。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和我女儿两个人一下你弄一下我弄，实在再后来应付不了，真是有点心力交瘁的感觉。

　　【解说】因为自己实在照顾不过来，方阿姨也曾经到处找护工，找敬老院，但是人家一听周老伯的具体症状，都一口回绝了。在寻觅了快一年之后，总算有一家敬老院同意接收周老伯，可住了不久，又出事了。

　　【采访】方阿姨 周老伯的妻子 打人，当时他打人。他要开人家的柜子，人家说这个柜子不是你的，他要把人家的柜子乱翻，他们说这个不是你的，什么不是我的，砰一拳上去了。他们(院方)说还好是打我们工作人员，打老人家怎么办？

　　【解说】打人事件发生之后，方阿姨只得把周老伯又接回了家里。此后，方阿姨一直在寻找能够接收周老伯的医院，但医院的病床一直非常紧张。

　　【采访】方阿姨 周老伯的妻子 我又没有办法，我急死了，拼命找到处找。

　　【解说】直到两个月前，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的老年病区终于有了空床位，方阿姨才喘了一口气。方阿姨的遭遇并非个案，如今不断膨胀的老年痴呆患者人数与有限的医疗资源形成了巨大供需矛盾。全国老年人口的比例已经超过11%，而上海是我国最先进入老龄化的城市，目前老年人口比例已经超过20%，并还将持续上升，与此同时老年痴呆患者的人数也在迅速增加。

　　【采访】肖世富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精神科主任 目前是四分之一的老年痴呆病人在发展中国家，主要是中国和印度，那么到了2025年，四分之三的老年痴呆病将是在中国和印度。因为现在是中国和印度的老龄化速度是特别快，尤其是中国。

　　【采访】李冠军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精神科副主任医师 我们如果门诊放开的话，我们病房很可能会全部都是(老年)痴呆(患者)。

　　【解说】由于床位非常紧张，一些病人一旦住了院，就再也不肯搬出去，甚至有的病人一住就是10来年，周转不畅，又进一步加剧了床位的紧张状况。

　　【采访】肖世富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精神科主任 我们天天为这个周转非常头疼。现在的问题是社会上专门的照顾痴呆的护理机构是很少的，那么就是不像国外他有专门的(老年)痴呆的护理机构，这些工作人员都是要经过专门培训，也要配备护士，也有配备医生，也跟各级医院有联络会诊的关系。

　　【解说】肖医生认为，除了有必要多成立一些专门的老年痴呆疾病护理机构外，还可以参照国外经验，依靠社区医院的力量对病情程度不同的病人进行分级护理，以减轻大医院的压力和负担。

　　【采访】肖世富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老年精神科主任 就是根据病人的痴呆程度不同，和他功能的影响不同，在不同的医疗机构里面进行诊断、治疗和处理，或者是护理，这个是它这个分工分级比较明显的一个好处，就是它的医疗资源是节省的，所以有好处的，对病人也好对社会也好，对家属也好，是有好处的。

　　【主持人 李涛】我记得啊，希腊

神话里有一个著名的斯芬克斯之谜，斯芬克斯让人猜一种动物，他幼年的时候是四条腿，壮年期的时候是两条腿，晚年的时候是三条腿。谜底呢？就是我们人类，也就是说，当我们到了晚年的时候，人需要有一个拐杖、有一个支撑来更好的走完整个人生。而这个拐杖，就是我们的社会和家庭。面对日益加重的人口老龄化趋势，希望社会及家庭加倍关爱老年痴呆症的患者。还是那句老话：关注老人的今天，就是关注我们的明天。

　　编导：张莉

　　摄像：查家旻、李会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