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豁”一次的李安？

　　-林奕华(香港)

　　今年奥斯卡的提名名单会不会叫李安很失望？《色·戒》的缺席，不免又造成另一波话题。已经摘下金狮，又横扫金 马奖的“她”，经历欧洲与亚洲的丰收(香港电影金像奖虽未举行，却可预期《色·戒》将成焦点)，在美国则受到票房、普 遍评价，以及金球、金人两大电影奖项的冷待，如此两极的反应，势必带出导和演们“牺牲色相”是否值得的讨论。是的，男 女演员为艺术而牺牲尚有先例，连导演都像陪着他们与观众肉搏相见，在历史上甚是少见。

　　不只因为李安是中国人，更因为他在《色·戒》上映前后均以强烈的言词如“下地狱”、“沉沦”、“要面对自己最 阴暗面”等来表达在拍摄期间感受到的挣扎和痛苦。对比起女主角汤唯的冷静及男主角梁朝伟近乎零参与宣传活动，身居幕后 的导演，倒更像是一个人承受着三个人的心理压力。《色·戒》没有让观众看见李安的肉体，但深藏在灵魂里的“他”，却肯 定因暴露太多而忐忑不安，如是构成他也是“王佳芝”的印象。

　　王佳芝是以猎物的姿态当猎人，她的猎物易先生则是以猎人的身份饰演猎物。李安一直不讳言他选中梁朝伟与汤唯是 因为分别在两人的气质里找到自己，所以电影《色·戒》与原著里的王佳芝是两种猎人，或她用以对付猎物的是两种武器。张 爱玲给予笔下的王佳芝一具诱人身体，教男人眼睛才看见便已“剑及履及”。李安镜头下的王佳芝刚好相反，她的露其实是“ 不露”——压得低至眉眼的帽子，加上风衣，深入人心的王佳芝形象，烘托出一种“密实”的魅力。所以她对易先生的致命吸 引力，是西方人说的“在两只耳朵之间”而不是“在大腿之间”。

　　也可以这样说，换了《色·戒》导演是意大利导演布托鲁奇，王佳芝就是当年《末代皇帝》中的陈冲了。如果导演是 谢晋，她就是刘晓庆。每个导演眼中的“女人”都会折射出他潜意识中异性的自己，汤唯既然“代表”李安，那么王佳芝对易 先生是用“智取”而不是“色诱”，便显得合情合理——如果说“好莱坞”便是李安这个王佳芝的(其中一位)易先生，她( 他)多年来的拉锯，不正是建立在“斗智”而不是“肉欲”上吗？

　　虽然，“性”在李安的每部经典中都是潜台词，它却是到了《色·戒》才完全浮上台面——论性爱场面的大胆与彻底 ，《断背山》、《卧虎藏龙》等是点到即止，真要查根问底，其实两个牛仔在深山幽谷中一个帐篷内，和大漠中贵族千金与身 份地位悬殊的山贼的“造爱”，都可以通过像《色·戒》般赤裸裸坦荡荡的处理呈现出对真我的释放。但，也许是时机未成熟 ，或李安要到了《色·戒》才有勇气不用比喻代替自己，干脆“豁”出去。事实上由第一部长片《推手》开始，李安一直在拍 如何“豁”出去，不论是出柜(公开承认自己的性取向不同)、出走，或让一个身体冲出另一个身体，对于有形或无形束缚的 反抗，已成银幕上的“李安精神”。

　　然而《色·戒》在美国票房和大奖上的落空，却有点像《色·戒》中王佳芝因一念之差而前功尽废——原来好莱坞仍 然只是拥抱神秘古国的衣装，而不是被李安以手术刀剖开的现代人灵魂，所以，即便《色·戒》既是一代华人导演的“自画像 ”，也是他的言志之作，手执全球电影工业命脉的好莱坞就是“不为所动”，那情状就如王佳芝的“棋差一着”，以为易先生 是真爱上自己，于是不惜露出真面目。结果是赔上生命之余，连伙伴们也难逃一死。

　　李安的实际情况当然不是这样——梁朝伟一定还会因为易先生而拿下影帝衔，汤唯的银色旅途也将一片璀璨。李安今 年铩羽奥斯卡，失落感必定可在未来的丰收中得到补偿。不过，《色·戒》对于李安的某种意义——在解除中国人的压抑同时 也得到象征西方主流电影的好莱坞的认同，似乎还是“功亏一篑”，说明了在“性”这题目上，他们感兴趣的仍然是“幻想” ，真要谈到更高层次，这位“易先生”其实并不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