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教师走了8年诉讼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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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东良(本刊记者)袁成本/文

　　山东省禹城市某中学历史老师程钧秋，是当地的“名人”，也是眼下令当地法院“头痛”的人物。她的“出名”和令 人“头痛”，是因为一起极其普通的离婚案。在这起案件中，由于一审法官“出于好心”的错误裁定，导致两级法院在8年间 先后作出了14次判决、裁定。这些判决和裁定，非但没有了结这起普通的民事案件，反而使当事人面临着“重婚罪”的刑事 指控。

　　现在，法院最“渴望”的就是让程老师重新起诉，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了百了的最佳途径。为此，他们做了很多工作 ，一次次把她叫到法院甚至托人说情，但都被拒绝了。在记者采访时，这位文弱的女教师的回答是那么断然：“他们都死了那 份心吧！我宁可死也不会重新起诉！”因为，她向法律专家做了咨询，如果重新起诉，她将面临两个后果：一是重婚罪可能成 立，二是“丈夫”在这8年间承包企业形成的高达36万元的债务可能要她分担。女教师激动地说：他们不仅通过错误判决耗 费了我的大好年华，而且至今还想给我制造“陷阱”，真是“痴心妄想”！

　　这到底是一起什么官司，让女教师如此激动？是什么原因导致当事人及法院“全盘皆输”？

　　先判决离婚后裁定撤诉

　　程钧秋与丈夫长期感情不和，2000年2月28日，在分居一年半之后，她向法院提出离婚请求。

　　她的丈夫贾某是某公司领导，此时也同意离婚，因此，这场“你情我愿”的诉讼非常顺利。2000年10月9日， 程钧秋收到了禹城市人民法院下达的(2000)禹法中民初字第62号民事判决书。判决结果是：原告程钧秋取得了女儿贾 素素(化名)的抚养权，并分得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宅。不知是法官的疏忽还是另有原因，在这份离婚判决书中，没有填写月 份和日期。

　　拿到离婚判决书后，程钧秋的“丈夫”想与她重归于好。程钧秋说：“他一直找我，求我原谅并保证以后好好对我， 还发动我的同学、朋友、亲戚说情。但这些都打动不了我，因为这些年我受够了。让我发生改变的是一件意外的小事。”

　　程钧秋擦着眼泪诉说着。

　　当时，程钧秋11岁的女儿上小学五年级。在课堂上，语文老师讲到了“鳏寡孤独”一词，让同学解释。贾素素的同 桌举手抢答：“寡，就是寡妇的意思，贾素素的妈妈就是。”全班同学哄堂大笑，素素伤心地哭了，并且再也不愿意上学了。

　　“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离婚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我可以顶住社会上的闲言碎语，可我的女儿才11岁啊，受到如此 歧视，太可怜了！”

　　程钧秋几天几夜没有睡好，为了女儿，她答应了贾某的要求，在撤诉材料上签了字。

　　2000年10月24日下午，在拿到离婚判决书15天之后，程钧秋与贾某再次来到法院，向法官提交了撤诉申请 。

　　此时，女教师对相关法律几乎一无所知。而按照我国法律规定，离婚案件在法院判决后是不能撤诉的。要重续婚姻， 可以到民政部门重新登记，这就是一般人说的“复婚”。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法官在拿到撤诉申请后，并没有建议他们到民政部门履行手续，而是当场下达了(2000) 禹法中民初字第62号民事裁定书，准予程钧秋撤回起诉。按禹城法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法官说法：此举纯粹是一片好心。

　　一份离婚判决书、一份离婚撤诉裁定书，一个62号民事判决、一个62号民事裁定，相互矛盾的裁判文书就这样诞 生了。这不仅改变了程钧秋的生活，也为以后纷繁复杂的法律关系埋下了隐患。

　　再诉离婚被告知早已离婚

　　一手拿着离婚判决书、一手拿着撤诉裁定书的程钧秋，此时并没有感到不妥，她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与贾某“又”是 合法夫妻了。那一天，贾某捧着摔伤的胳膊，来学校接她。抱着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她搬回了家，结束了长达一年半的分居生 活。

　　在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两人的矛盾还是无法调和。程钧秋说，争吵打骂又成了家常便饭，这使她再也无法忍受。 她和女儿再次从家里搬了出去。

　　2003年，程钧秋第二次向禹城市人民法院提出了离婚请求。在法庭上，她出示了那份离婚判决书，供法庭参考。 贾某也承认有这么一份判决，但搬家时弄丢了。此时，禹城法院的法官认为，这份(2000)禹法中民初字第62号民事判 决书，已判决原告程钧秋与贾某离婚，并且对子女抚养和财产分割问题也依法作出了裁决，程钧秋不应再次提起离婚诉讼。

　　2003年10月17日，禹城市人民法院下达(2003)禹民初字第374号民事裁定书，驳回了程钧秋的离婚 起诉。

　　之后不久，程钧秋经人介绍认识了离异的龙某。由于相似的经历，两人感情发展得很快。

　　2003年12月27日，在已经过了法定上诉期限之后，程钧秋在同事的陪同下来到法院。经询问得知，贾某没有 上诉。至此，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12月29日，她和龙某到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并领取了结婚登记证。两人商定，2004年1月7日举行 婚礼。

　　然而，令程钧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2004年1月5日，就在程钧秋紧张地筹备婚礼时，禹城市人民法院打 来了电话：“贾某上诉了！”闻听此言，程钧秋非常惊讶：在过了法定上诉期限之后，法官明白无误地告诉她“贾某没有上诉 ”，怎么就又上诉了呢？她急忙赶到法院。接待她的法官说：贾某没有过上诉期，因为他“口头上”上诉了。

　　程钧秋的任何愤怒都无济于事，案件再次进入司法程序。此时，《刑法》中明文规定的罪名——重婚罪的阴影开始笼 罩着程钧秋。

　　两级法院4次裁定纠正违法裁定

　　2004年8月18日，德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下达了(2004)德民一终字第244号民事裁定书。该裁定认为， 禹城市人民法院的原审裁定程序违法，可能影响案件的正确判决，故裁定撤销禹城法院的(2003)禹民初字第374号民 事裁定书，发回重审。

　　2005年7月13日，禹城市人民法院下达了(2005)禹民监字第5号民事裁定书，认为：2000年10月 24日作出的62号民事裁定书(即准予程钧秋撤销离婚起诉的“和好”裁定)，已经发生法律效力，但本院院长发现该裁定 确有错误，因为在该裁定作出前，本院已经进行审理并已作出(2000)禹法中民初字第62号民事判决(即判决离婚的判 决)，原审裁定违反了法律程序。法院裁定撤销了(2000)禹法中民初字第62号民事裁定书。

　　这两个案号同为“62号”的判决和裁定，这次终于被禹城法院弄了个明明白白。那个违法的“和好裁定”，被撤销 了。这意味着，时过将近5年之后，禹城法院纠正了自己的错误。

　　5天后，禹城法院又下达了(2005)禹民初字第456号民事裁定书，认定：2000年10月9日作出的(2 000)禹法中民初字第62号民事判决书已对原、被告的离婚及财产、子女抚养作出判决并且已经送达。

　　贾某对裁定不服，再次向德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2005年11月10日，德州市中院下达了(2005)德中民一终字第580号终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裁 定。

　　身陷“重婚罪”阴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2004年10月27日，在两级法院审理离婚案件的空当儿，贾某以“重婚罪”将程钧秋告上了法庭。由于离婚案 件还没有结果，2005年7月22日，禹城法院下达了(2004)禹法刑初字第65号刑事裁定书，中止审理这起“刑事 案件”。

　　2005年11月11日，即在德州中院下达第580号终审裁定的第二天，禹城法院恢复了“重婚罪”案的审理。

　　2006年2月16日，禹城法院一审判决程钧秋无罪。

　　一审判决下达后，贾某当即提出上诉。德州中院以“其他原因”致使案件无法继续审理为由，中止了审理。

　　时至今日，程钧秋的“重婚罪”案仍未结案。

　　还没有从系列诉讼中喘过气来，程钧秋又被一纸“裁定”打晕了。

　　德州中院第580号终审裁定下达后，贾某向德州中院提交了再审申请。他的理由是，(2000)禹法中民初字第 62号民事判决书，只有年份，没有月份和日期，是假的；那份调解和好的裁定书(即指准予撤回起诉的第62号民事裁定书 )才是真的。两级法院维持假判决书、撤销真裁定书，是错误和违法的。贾某要求法院再审，他的请求是：婚生女儿由自己抚 养；追究程钧秋重婚罪；分割共同债务，等等。

　　德州中院受理了贾某的再审申请。而我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八十一条明确规定：“当事人对已经发生法律效力的 解除婚姻关系的判决，不得申请再审。”《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规范人民法院再审立案的若干意见》第十四条也规定：“人民法 院对下列民事案件的再审申请不予受理：……(三)人民法院判决、调解解除婚姻关系的案件，但当事人就财产分割问题申请 再审的除外。”德州中院显然忽视了这些法律法规。

　　记者在法院的判决中看到，贾某曾承认有一份离婚判决。

　　2006年4月4日，德州中院讨论后认为，程钧秋和贾某离婚一案，在认定事实和适用法律方面存有问题，于是， 下达了(2006)德中民监字第22号民事裁定书，裁定本案由本院另行组成合议庭再审。

　　在“重婚罪”的阴影之下，程钧秋黯然地与龙某结束了婚姻。2006年4月17日，双方办理了离婚手续。

　　2006年7月17日，德州中院以本案原审判决违反法律程序为由下达了(2006)德中民再字第47号民事裁 定书，将案件发回禹城法院重审。裁定书撤销了德州中院(2005)德民一终字第580号裁定、禹城法院(2005)禹 民监字第5号裁定、(2005)禹民初字第456号民事裁定及(2000)禹法中民初字第62号民事判决，惟独没有撤 销的是禹城法院(2000)禹法中民初字第62号民事裁定书，即好心法官“一片好心”作出的“和好裁定”。这份违反法 律程序而作出的离婚撤诉裁定，似乎被认定为合法。

　　这次裁定的直接后果，就是使程钧秋面临着“重婚罪”的指控，因为她在与贾某没有离婚的情况下已经再婚。

　　根据德州中院的裁定，禹城法院又拾掇起早该尘埃落定的离婚官司。

　　2007年8月24日，禹城法院下达(2003)禹民重字第374号民事裁定书，裁定本案按撤诉处理。这次裁 定，使程钧秋的诉讼回到了原地，意味着她与贾某的夫妻关系并没有解除。德州中院因“其他原因”中止审理的刑事案件，有 可能被再次提起。

　　两级法院的裁定下达后，程钧秋离婚案得到社会舆论的高度关注，也受到两级法院的“重视”。程钧秋告诉记者，法 院3次派人和她“谈话”，还发动所有的亲戚朋友来做说客。其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她重新起诉，以原告身份起诉与贾某离婚 。

　　程钧秋告诉记者，这是一个巨大陷阱。一旦她重新起诉，就意味着法院的错误将一笔勾销，而她自己将因“重婚罪” 面临着牢狱之灾，并且将与贾某共同承担8年来形成的巨额债务。她悲愤地说：“有几次，我顶不住压力，差点自杀了。但即 使自杀，也不会去跳那个陷阱！”

　　一位法学专家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法院不应该滥用权力，无视法律法规；知道了自己的错误，就应该有勇气纠正 错误，而不应该继续玩游戏推卸责任。程女士可以寻求司法监督部门的支持，促使法院改正错误，保护自己的权益。”

　　2007年11月15日，记者来到禹城法院，该院以“不方便”为由，直接拒绝了记者的采访。

　　8年“辛酸泪”

　　官司成了马拉松，从女儿上小学打到读大学。说起几年来的辛酸，程钧秋这位坚强的知识女性禁不住地啜泣。“我活 得太难了，压力太大了，常常感到神经就要崩溃了，多次想到过自杀。但一想到懂事的女儿，还没把她养大成人，就觉得不能 一死了之。这么一起普通的离婚案，竟然闹到这种地步，而且至今还没有结束的迹象。谁该对此负责？！”

　　8年来，程钧秋和女儿一直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先后搬家十几次。“离婚”后房子虽然判给了她，但只是一纸空文 ，房子一直由其前夫贾某居住。

　　1999年底，单位领导好心给她们母女安排了一间平房。但是，由于年久失修，屋子经常漏雨。即使晴天，室内也 潮气逼人，各种虫子、老鼠横行。孩子的身上长满了疙瘩，奇痒难忍。一天夜里，程钧秋突然被惊醒，当她要起身下床的时候 ，发现一条大蛇不知从哪里钻进屋里，吓得程钧秋浑身筛糠，连大气也不敢喘。然而，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女儿，她不知哪来 的一股勇气，竟壮着胆子打开屋门，把蛇撵了出去。第二天，她领着女儿又一次搬家。

　　连年的官司，耗尽了这个残缺家庭的有限财力。虽然母女俩一直省吃俭用，但经济上还是捉襟见肘。2003年，女 儿考上高中，近一万元的学费无处筹措。最后，在同学、朋友的共同帮助下，孩子才得以上学。2006年，女儿考上了大学 ，亲朋好友们再一次伸出了援助之手。8年来，所有能借钱的同事、同学，她都借了个遍。

　　程钧秋说，女儿漂亮、聪颖、单纯，但由于家中旷日持久的官司，耽误了学业，孩子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由于家里 的变故，也使孩子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感情脆弱，喜欢独处。

　　2007年9月4日下午，程钧秋在学校签收了禹城法院(2003)禹民重字第374号《民事裁定书》。这意味 着，官司又回到了起点。她感到了绝望。接过判决书之后，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放声痛哭了一场。当天，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她 都不知道，有人跟她打招呼她都没有听见，她实在不知道自己生活的路在何方。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