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中的遗憾

　　文/肖菲

　　“我只有去老年公寓，那是我最后安身的地方。”夕阳下，我目送一位老人离去，她艰难地蹬着一辆小三轮车，三轮 车上放着几个大包袱，那是她全部的家当。看着她佝偻着弱小的身躯慢慢向前移动，我发觉自己眼前逐渐模糊，脸上一片冰凉 。

　　再婚风波

　　这个老人姓丁，是我的一个离婚案件中的被告，她是天津人，很早就丧偶了，家里有一个女儿。女儿为了能独占她的 房子，多次催促她再嫁。再嫁的条件也不高，只要对方有房就行。开始老太太还以为儿女是为自己着想，怕自己孤独，有个说 话的伴，直到第一次再婚后不久对方去世，她才知道自己的家已经回不去了。因为女儿看她重新回到家中极为反感，常常冷嘲 热讽说老太太“克夫”，不但生活起居上没有照顾，就连老人吃饭也成了问题，只要不给全家人做饭，就不给饭吃。老太太无 奈之下，只能求助在北京的老同事，帮她找个合适的人再嫁。

　　老太太的同事很上心，没多久就带着老伴去世刚2个月的老王到天津与她相亲来了。初次见面，老太太心中一动。早 听介绍人说对方是银行系统的老离休干部，家境很好，可一见面，还是被眼前这个举止文雅，气度不凡的人吸引了，他根本就 不像比她大8岁的。老王见丁老太太忙里忙外，手脚麻利，也立刻表现出好感，两人相约再见面。

　　老王回北京没多久就给老丁写了封信，信中表述自己极愿与老丁组成家庭。可老丁有些犹豫，因为介绍人说老王的儿 女好像不赞成自己的父亲这么快就再婚，毕竟母亲去世才2个月。老丁给老王回信：“咱们还是再等一段时间，否则子女不欢 迎，我也不能过去。”老王一看老太太态度不积极就有些着急，多次写信劝丁老太太尽早来京，甚至答应把她的户口迁入北京 。老太太的女儿知道后高兴得不得了，这下老太太就不用与她们一家3口挤在一起了，自告奋勇要亲自把老太太送入京城。丁 老太太在恐慌与期待中来到了王家。

　　老王家很宽敞，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不在身边，老王一人住着四居室，除了老王的儿女不太欢迎外，老王则是天天满 面笑容，催着老太太领了结婚证。老丁见老王这么待见自己也很受感动，这下不但有了栖身之地，也不会再看自己女儿的脸色 了。为了报答老王，老丁尽自己一切努力照料老王。每天两个人早晚去散步，老丁争取做到三顿饭顿顿不重样，晚上还坚持弄 好一锅热水，让老王泡了脚再睡觉。老王的儿女虽然不常回家，但每每看到老丁能这么尽心尽力也都满意了。日子一长，一家 人终于能够和睦相处了。老王很快把老丁的户口迁了进来，老丁太太也放下心来，心想老王的子女不挑自己就行，有个幸福的 晚年也不错。老两口的感情也是越来越好，除了吃饭睡觉逛公园，还想找些共同的爱好来。两人一合计，一起报名参加了老年 大学，老王学书法，老丁练画画。每周两次的课程，两人从没落下，向来都是互相搀扶着同进同出，不知底细的人真以为两人 是原配。

　　3年时间过去，老王的腿脚不像以前利落了，老丁二话没说就买了一辆小三轮，不顾自己也快70岁的年龄学起了蹬 小三轮，这样两个人又能一同行动了。没多久，老王居住的小区里多了一道温馨的风景，老丁走到哪里都骑着三轮车带着老王 ，常常一路上又说又笑，让人羡慕。

　　好景不长，老王病倒住院了，老丁天天在医院陪着，但她发现老王的儿女们对她没有往日的笑容了，而且处处找茬儿 挑刺儿。一丝不祥之兆在老丁头脑里转悠。好在老王病情很快稳定，出院回家了，老丁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老王的子女对她 仍旧是不冷不热的。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过了没多久，老丁接到了法院的传票。老王起诉要求和老丁离婚，理由是和子女关系不好导致对 自己缺乏照料，双方感情破裂。我在给老丁发起诉书时，老丁对我哭了，操着一口纯正的天津话告诉我：“我太意外了，我是 一心对老头子好。他不可能要和我离婚，都是儿女鼓动的。前些日子我有病住院了，孩子们都不去看我。等我病好回家，子女 们就不让我进家门了，说老王也住院了，要不是居委会做工作，我现在还在外面流浪。法官，现在他们不让我去医院，你千万 要替我去问问，他不是真心要离婚。”

　　按照法律规定，离婚案件的当事人没有特殊情况必须本人亲自出庭，老王的儿子说现在他父亲病危正住院，无法到庭 。我怀疑这个案子是不是子女背着老人起诉的，因为以往确实有这种情况发生，老年人再婚后，子女就怕继承时少了自己的份 额，一旦老人病危，就劝老人抓紧时间离婚。我一定到医院问个清楚。

　　老无所依

　　一天下午，我和书记员来到医院的住院部，先找到老王的主治医生，询问目前老王的病情，我怕他已经严重得不能正 确表达自己的意思甚至不能说话。医生说他是心脏病，目前还算稳定，但究竟还能生存多久就不好说了，随时有危险。这下我 才放心去病房。

　　一个洒满阳光的干部病房里，我见到了老王，他打着点滴躺在床上，情况并不是太好。我突然犹豫了：“万一真像老 丁说的是儿女捣的鬼，我冒昧地提起离婚的事情，他会不会接受不了而病情加重？”我还是没有直接切入主题，先是和他聊了 聊老伴。老王说话有些费力：“她对我不好了，也不来医院照顾我，我要和她离婚！”没等我问，他倒是先说了出来。“老丁 说你们关系原本挺好的，没有什么大矛盾，您为什么要离婚呢？”我问老王。“我和她结婚就是看她身体好能照顾我，现在她 有病我有病，这样还有什么意思，离吧！”老王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离婚显然是他的真实意思表示，但这之间儿女给他做了 什么思想工作就不得而知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老王所要的只是一个保姆而已，一旦保姆丧失基本用途，他就及时换掉。一个老干部怎么会干出这 样的事情来？这要是让老丁听到，准保再次病倒。我心里有些生气，顿时对病床上这个老者没有了同情，甚至产生了一丝鄙夷 。我知道，法官应该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不能带有个人情绪，但我一直认为冷酷的法律中还应有情理存在的空间。临走前我又 向老王追问了一下：“现在老丁已经病好了，您可要想好，您真这么坚决吗？”老王艰难地欠起身，握住了我的手，艰难地冒 出了这样一句话：“法官，你一定判我离婚，我要保持晚节！”我哭笑不得地迈出病房，离婚就是保晚节？这哪跟哪呀，老王 前老伴尸骨未寒他就着急再婚，那时他怎么没想“晚节”的问题呢？唉，我真为老丁叫屈。

　　从医院回来，我就找老丁谈话，没有向她表述那天对话的细节，只告诉她老王的离婚是自己要求的。老丁平静地说： “这几天，子女常来家里捣乱，我也想明白了，即使我坚持不同意离婚，有他们在中间不起好作用，我们也没有办法好好过下 去了，我同意离婚，但是我不知道我离婚后到哪里住去，天津的家我还能回去吗？这要真是回去，闺女又要让我好看了。听说 原来的地方拆迁了，会不会给两套回迁房，我能自己住吗？”是啊，这丁老太太离婚后住哪儿呢？我也犯了愁。还是去天津看 看吧。

　　带着一线希望我来到天津，费了好大的劲找到老丁的住址，果不其然，她的房子已经拆迁了。拆迁办公室把新地址告 诉我们，虽然只有一套房屋，但如果足够大，不会没有老丁的地方。我们又找到这个新建的小区，敲开物业管理办公室的门， 工作人员给我们拿出了回迁房的资料，我一看傻眼了，这是一套两居室不假，但登记的名字却不是老丁，而是她女儿的！原来 ，她女儿趁老丁不在，已经把房本变成自己的房子，这下老丁更回不去了。心里一股怒气让我一口气爬上七楼，我要上去亲自 向她女儿问个究竟，哪有这样算计父母的？我敲了十分钟的门里面也没有动静，显然家里没人，我悻悻而归，都是儿女惹得祸 啊！

　　我没有告诉老丁她女儿已经霸占了她房子的情况，我怕这个瘦弱的老人经不起这一连串的打击，而是向她说明，拆迁 后只有一套房，不是两套。老丁怔了半晌，最后无奈地对我说：“我自己解决吧，至少我还有退休金，起码饿不死。”我虽然 判决双方离婚，但还是判了老王给付老丁一定的经济帮助款，虽然钱不多，但老王也应为老丁付出点什么吧。发判决的时候， 老丁骑着她的小三轮来了，她告诉我她已经找到了一个老年公寓，退休金已经足够她每月的支出，我的心总算踏实了。丁老太 太为之全力付出的婚姻就这么结束了。4年的时间不长，不能否认两个人都有幸福的时刻，虽然建立在老王自私的基础上，但 不妨碍曾经相依相伴的过往。

　　老年人再婚离婚中，老年妇女常常是利益受损的一方，因为她们往往比对方年轻，一旦自己有病不能照顾对方，或对 方病入膏肓时就成为离婚高发阶段。因为没有法律规定，老年妇女在家庭中的劳动价值就无法确认并获得保护，她们的权益保 护问题也是目前亟待解决的。从另一方面看，人们常把老年人再婚比喻为夕阳无限好，但是到了法院，老年人再婚离婚时就掺 杂了这么多不和谐的因素。娶免费保姆、不孝子女、财产、住房以及继承等，说白了，就是没有搞清楚婚姻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没有真正的感情是无法继续维持婚姻的，一旦有其他想法、因素在其中，那就会不牢靠。

　　老人再婚如此，年轻人也同样，人们不妨常审视一下自己的婚姻，看看是否依然那么纯粹。

　　(本文作者系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民庭法官)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8年3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