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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的悲情记忆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16日11:42 《法律与生活》杂志
实习记者/沈雁冰 提要:34年前,为“抗台护塘”,他们像稻草般被卷入洪流一去不返;34年后,他们的亲人要给他们“讨个说法 ”。 2008年4月4日,清明节,天空阴沉着,浙江绍兴乡村随处可见上坟祭奠的人。 60岁的孙雅珍却只能在家里的方桌上完成思念亲人的仪式,她的丈夫潘炳南34年前死于“抗台护塘”的行动中,当时未找寻到尸首。按照当地习俗,没有尸首就未修建坟墓。 绍兴沿海涂的村庄至少有46人死亡,而孙雅珍所在的村就有6户家庭一夜间失去“顶梁柱”,他们消逝在那场台风中,留下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 时间吞没了她们的青春,如今这些失去至亲的女子大多已风烛残年,但她们依然在行动,欲为死去的亲人讨个说法,她们发出申请要求追认亲人为“革命烈士”。 当地媒体把此事称为绍兴版的“集结号”,遇难者是为“抗台护塘”而牺牲,他们既没有工作单位,更没有部队番号。 “抗台护塘”行动 人像稻草般被卷入洪流,甚至有人手拉着手跳进洪水用身体堵缺口。 1974年8月19日傍晚,绍兴县马鞍镇(当时称马鞍公社)湖安村(当时称安东大队),这个杭州湾畔的小村落不似往常那样安静。 这一晚台风即将来临,临近晚饭时分风雨大作。刚吃过饭,潘炳南便和同村的50余名村民离开了家,他们要去参加抗击台风保护海塘的行动。 临走前,妻子孙雅珍对他说:“不要去了,夜里有台风。”但丈夫带着铁耙、簸箕,穿着蓑衣还是去了。临走前,潘在大桌子上放满棉絮,对妻子说:“万一房子倒了,就钻到大桌子底下去。”此时,屋内4岁的女儿和2岁的儿子哭闹不止。 潘炳南的妹夫张光宇也在这个时候出门,这个名叫安东的小村庄一共出动了54人,几乎全大队的青壮年劳力都去了。 34年后,张光宇告诉记者,当时13号台风来临,沿海地区八个大队的人员被通知去护塘,他们是下午4点左右接到马鞍公社的通知,晚上要去海涂。 张所说的海涂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坦开阔地带,根据绍兴县政协2006年1月出版的绍兴县文史资料第二十辑《沧海桑田》一书多篇文章中记载,围垦海涂,是当时的绍兴县革命委员会在全国“农业学大寨”的时代背景下,据马鞍、斗门一带公社干部群众的要求,于1969年1月成立围海指挥部,组织了全县4万余名人员始行的。到1974年,已陆续围垦有 69丘、70丘和73丘(记者注:修塘的年代即为丘名),共计51000亩的面积。同时,马山区也发动全区6个公社,围垦了69丘、70丘的面积为8000亩的海涂。 安东村一行人坐的挂机船一直开到一个叫姚家埠的地方,当时的县围海指挥部就在那里。他看到那里聚集了更多的人,“七八艘20吨的船只组成的拖船船队上,载着三四百人,这些人全部是去海塘的”。他们在风雨中穿过69丘、70丘,一直赶到了最外围的73丘。 张光宇回忆,那天台风很大,而且风、雨、潮碰头,对前一年才围的海塘很危险,他们的任务就是用草包灌满泥沙然后叠起来,防止海水倒灌。 到晚上11点多,张发现潮水已经和沙包下面的塘面平了,而台风还在席卷着潮水上涨。当时一个叫双林的人说,这样下去到两点左右就比较危险了。 此时,还在家的孙雅珍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她在等丈夫回家,她听着窗外呼呼的台风声,很担心丈夫,一直等到凌晨 1点多丈夫还没回来。 海塘上风大雨大,两点多,有抢险人员发现,堤上有一个小洞,一股水在渗透,“很快那股水就飙了出来”,张光宇回忆,“再一会,就哗的一下变成了缺口。” 抢险人员开始四散,张光宇沿着海塘往西跑。此时,他听到一些人在喊:“不能跑,要跟海潮战斗。” 一艘停在附近的船,不到一分钟就上去了20多人,“那时候没有时间考虑”,张看到自己的妻舅潘炳南还在那个地方堵缺口,“但一转身,妻舅就不见了踪影”。 潮水沿着缺口汹涌而下,张看到五七干校的干部一群人手拉着手跳下水去拦缺口,随即便像稻草般被潮水卷入海塘。 “架好的电灯黑了,停电了,恐怖得很,一群人哭的哭、叫的叫”。海塘内是新围的滩涂,平坦而且广阔,“没能上船的人爬到电线杆上去了,电线杆的斜拉线上也挂着五六个人”,张光宇至今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潮水实在太大了,一艘船还被折断了,船上的人又被抛到了水里。” 另一位当时也参与抢险的傅姓村民说,当时他没能上船,一直在海涂上跑,海水在身后跟着跑,脚被石块割破也不知道疼,一直跑到了里面的69丘。“幸亏跑得快,不然就没命了”。 在缺口崩溃后半个小时,张光宇们乘坐的船开到了69丘,他们看到海涂上的小木屋被水冲走了,69丘边上已经有尸体在漂浮。张光宇们把尸体捞上来放到船上,继续往里开。 孙雅珍睡不着觉,早上5点多就起床了,她到村里一走,发现很多女人都在村里转悠,互相询问消息,“你们家的( 男人)回来了,我们家的怎么还不回来啊”。 “我们村里50多个人去,当晚回了家的不到30个人。”张光宇回忆,“一些人被困在滩涂上,直到第二天中午,潮水退了才回来。” 刚回来时,张光宇不知道留在海涂上的人到底怎么样了,也不敢把消息告诉村里的女人们。“当时哭得很伤心,以为会死20多个人,还好后来陆陆续续又回来了10多个。”张光宇说,“能够捡回一条命已经很运气了。” 时隔34年,绍兴当地媒体报道说,为抵御正面袭击绍兴海涂的第13号强台风,当时的绍兴县领导班子组织全县近 2000名干部、群众前往新围成功的73丘海涂护塘抢险,而这次抢险也成了海涂历史上最悲壮的事件。 被改变的生活 一开始我们想,人在哪儿搁着,常常这样想,现在三十几年了肯定也死了。 女人们开始呼天抢地,都往滩涂方向跑,她们看到原来围好的海涂又成了汪洋大海,里面的村庄也淹掉了。 “鸡、鸭、猫的尸体浮在水面上,还有一些人的尸体,一些木头家具。”张光宇的妻子回忆道,“一些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也去看,还有一些女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走到海水深处去了。” 到了第四天,吕阿水的尸体飘了过来。“尸体被海水浸泡,浑身浮肿,全身是泥”。 张光宇等人又回到滩涂上寻找失踪人员或者他们的尸体,一直寻找了一个星期。后来几天,他又回到73丘,看到海塘上很多溃堤口,“一段一段,大的缺口有几百米,小的也有三十多米,缺口间的海塘看上去像一个个土墩子”。 “我们一直等着他们回来,晚上没有回来,天亮也没有回来,哪怕漂出去了,(尸体)也能捞回来。”傅菊花说:“ 后来他们说不会有了,不会有了。” 傅菊花是参与抢险者高纪根的妻子,高家只有他一棵独苗,父亲高松泉在解放定海的战斗中牺牲,后被批准为烈士。时年29岁的高纪根最后也没有回来,留下母亲和妻子两代寡妇和三个女儿。 一些抢险者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尸体也没有看到。一星期后,马鞍公社为这些死去或者失踪人员开了追悼会。 据绍兴县政协编撰的一份史料中记载,当时在海涂抗台的失踪或遇难的干部、群众人数至少达到46人。马鞍镇政府镇志编撰人员在整理历史资料时发现,仅马鞍镇辖区内死亡的就有19人。而马鞍镇安东村是这次抢险中牺牲人员最多的一个村庄,一共有6个青壮年劳力同时遇难。安东村的遇难者年龄最大的只有30岁。 这些等待的女人,一直没有等到丈夫的归来。后来,她们中的大多数没有改嫁,一直等成了寡妇。 “顶梁柱”倒了,她们的生活从此改变,一个个女人的肩膀挑起了扶儿养女的家庭重担。 逝者潘炳南当年30岁,妻子孙雅珍26岁。生者逝者阴阳两隔,孙独自抚养着两个孩子。当时追悼会后,公社补助遇难者每人每月4元,抵在生产队的工分。为了尽量不欠工分,有时候,她们饿着肚子也去田畈劳动。 改革开放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她们更加辛劳,孩子长大了要读书,田里、地里、家里的重活都需要她们自己扛起来。 现年60岁的孙雅珍告诉记者:“除了去河里捻淤泥的活不做外,其他都做。” 丰收季节,孙雅珍就把割好的稻草从田里挑回来,再打出稻谷,一担稻草有120多斤重,在农村这些活本来都是男人干的。 为了照顾好孩子,赚更多的钱维持家用,除干好田地里的活外,孙雅珍晚上还揽一些加工活——帮别人加工纱裤,“ 中午摇一条,晚上再摇两条,很多时候还挑花,一天做两本花簿,不这样做更加会被别人瞧不起”。 张光宇的妻子说,孙那时候基本上晚上都要劳作到12点,第二天又要一早起床为上学的孩子准备早饭。 即使这样,一家人还是很少吃肉,一直省吃俭用。孙的女儿上学上到六年级就不再读书了,进了工厂做圆机织布工作,儿子初中毕业,先后做起了油漆工、机修工等。 如今,34年过去,孙雅珍和潘炳南的儿子潘宝亮已经长大成人,现在上海打工,他们的孙子也已10多岁。 潘宝亮回忆起这二三十年来,觉得母亲确实很伟大,对当时记忆最深刻的是,“那时候很少吃肉”。这些遇难者的后代对苦难都记忆犹新,他们十来岁就开始下田干活。当时年幼,对父亲的容貌也没印象,只能从遗像中想象着父亲的音容笑貌。 对于遇难者家属而言,时间永远停留在1974年8月19日她们的亲人出发那一刻。 最初的几年,她们还会时常幻想着,或许有一天她们的丈夫或者儿子突然就推门进来。等到发觉是幻觉后,她们依然会落泪。她们宁愿相信,那个台风之夜只是一个噩梦。 孙雅珍说:“开始的时候我们也想,人在哪儿搁着了,常常这样想,现在30多年过去了,肯定也死了……” 那些逝去亲人的家庭,与孙家的经历很相似。 为逝者“讨说法” 哪怕一船的金子载来,换我儿子,我也不肯。 时光飞逝,34年来,令这些女性不能释怀的是,她们丈夫的死亡至今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分。失踪的村民甚至连块墓碑也没有,每年的清明,燃烧的纸钱和香火寄托着对他们的祭奠与怀念,这一天,她们的思念也更加强烈。 孙雅珍时常想起当初丈夫出发前把棉絮放在大桌子上的情景,而现在她只能在像框里望着那曾经熟悉的面容。 这些遇难者家属一直把丈夫或者儿子的照片挂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 89岁的老人童阿二,一定要让记者帮她拍照。老人颤颤巍巍挪动脚步走进自己十来平方米的小屋,去拿自己儿子的照片,她的另外一个儿子见状欲帮忙时,老人用手挡开了儿子的手,皱纹已经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倔强和思念。 老人的儿子潘双林也在那次抗灾中遇难。那一年,潘双林从部队退伍回来一年许,就在那个台风之夜的前一月,他刚刚定了婚,然后便一去再没回来。拍照时老人抱着儿子的遗照,手有些微微颤抖。 遗照中的潘双林一身戎装。那些遇难者清秀帅气的年轻面容定格在了像框之中,而抱着遗照的那些人却已风烛残年。 村民傅秀娣的丈夫及其弟弟两人都在同一天消失在茫茫潮水中。逝者陈永康当时24岁,已经被推荐去上大学,19 74年8月21日就要启程,然而19日那天去了海塘再没回来。 陈永康的母亲王阿大说,“那时候,我像疯了一样,我老是说,只要我儿子回来,哪怕是一船金子载来,换我儿子,我也不肯。” 老去的岁月和窘迫的生活,让这些老人不得不接受现实:那些失去的以及改变的。她们最大的愿望是能给亲人“讨一个说法”。 2008年3月26日,遇难者家属把一份《关于追认“八·二O”抗台护塘牺牲、失踪人员为烈士的申请书》递交给了当地政府。 2008年3月29日,一则《寻访“七四·八·二O”抗台护塘牺牲、失踪人员遗属》的网络帖子出现在绍兴当地的一个网络论坛,发帖人是当地一位律师何震辉,目前他免费代理了这些遇难者的亲人“烈士申请”事宜。 何震辉说:“作为当年这场抗台护塘的参加者和幸存者,有责任也有义务为那些牺牲、失踪者以疾声呼吁,以慰其在天之灵。” 如今,这片曾经浸润着很多人生命与鲜血的海涂,已经变成了绍兴县一个现代化的经济开发区,众多企业在此落地生根。 记者从马鞍镇镇政府2008年1月8日的一份文件中得知,从今年1月1日起,马鞍镇政府对部分的遇难者家属已经进行了生活补助,补助条件为遇难者直系亲属中的配偶或父母,要求为男的年满60周岁,女的年满55周岁,每月补助标准为120元。 幸存者张光宇现在已经是一家企业的老总,在去年绍兴县围海40周年大会上,他以建设者代表的身份发言,“死了的人最好立个碑,让后人能够记住他们”。 何震辉认为,今年为抗击雪灾时,湖南多名电力系统工作人员因公殉职,被授予“革命烈士”称号。根据《革命烈士褒扬条例》的规定,同样1974年的这次抗台护塘牺牲、失踪人员,是在抗台护塘工作需要的时候,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与风潮搏斗的第一线,为保卫、抢救人民生命、国家财产和集体财产而牺牲,也有资格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有网友在上述帖子跟帖说,向34年前为绍兴建设献出生命的人们致敬,更向34年来为此承担痛苦付出了牺牲的牺牲者亲属致敬,是她们承担了家庭的责任、社会的责任,她们是一群令人同情也是令人尊敬的绍兴女性,她们为牺牲者信守了一生的承诺。 无论这些逝者能否被追认为烈士,但历史应该记住他们。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8年5月上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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