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呼吁将自杀态度教育纳入义务教育课程

　　上海四少年的青春劫

　　来源：湖南电视台-etv《法制周报》

　　核心提示9月伊始，上海连续发生4起初中生跳楼事件，导致一死两重伤。四个家庭的悲恸，虽如阴霾般笼罩着申城的天空，却促使这座城市开始反思：如何给孩子们创造一个健康的心理环境，以防类似悲剧再次上演？

　　⊙《法制周报》特派记者邓益辉发自上海

　　在新学期开学不到两天的时间内，分别居住在上海市杨浦、浦东、嘉定、徐汇4个区的4名初中生，不约而同地选择用跳楼这种十分极端的方式，欲结束自己年少的生命。

　　一死两重伤的结果——这一连串事件在上海不少市民内心产生的影响，无疑要比登陆的“森克拉”台风来得更为震撼。

　　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这几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孩子，此时却悲怆地在人们心里刻上了一个惊叹号。

　　32小时内4起事件

　　9月1日凌晨，时间的指针尚未指向1时，14岁女孩宋佳倩从杨浦区延吉小区一幢住宅4楼的窗户一跃跳下。原本这一天，是将要上初二的宋佳倩开学报到的日子，而她也将像全国2.2亿中小学生一样，在这一天统一收看央视播出的《开学第一课》——主题为“知识守护生命”的节目。

　　由于邻居及时发现并报警，生命垂危的宋佳倩被迅速送往医院抢救，才与死神擦肩而过。但这仅仅是上海初中生连续跳楼事件的第一起。

　　当新华医院的医生宣布宋佳倩脱离生命危险后，就在同一天的清晨5时30分，浦东区菏泽路中大丽都小区一名15 岁的男孩从8楼窗户坠落。

　　小区里的当值保安发现这名男孩瘫坐在地，随即通知其母，将身受重伤的男孩送往医院抢救。幸运的是，由于男孩掉在了草坪上，松软的草坪起到了缓冲作用，男孩的生命才得以保全。

　　天色渐亮，中小学的孩子们迎来了一个新的学期。但嘉定区曹杨二中附属江桥实验中学的张晓明，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本应像其他同学一样升上初二的他，因为上期期末考试成绩全年级倒数第一而被留级。

　　虽然校方在上学期期末电话告知了张晓明的家长，但接下来张晓明的举动，却出乎老师和同学们的意料。

　　当天上午9时左右，张晓明在学校教室外的阳台上来回踱步，并掏出手机给家人打电话，父母在话筒里隐约可以听到 “我要跳下去了”等语句。

　　几分钟后，民警、消防和张晓明的父亲很快赶到学校。在救援人员的劝解下，张晓明最终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第二天，当地媒体报道了这几起学生跳楼事件，并提醒人们，新学期开始了，面对学生的各种思想问题，思想教育和安全防护工作不能忽视，家长应与学生多做沟通交流，杜绝意外事故的发生。

　　尽管如此，事情却没有像人们期望的那样，向好的方向发展。

　　9月2日上午7时40分，一声闷响，打破了徐汇区仙霞路486弄的宁静。12岁的男孩丁志凡从6楼的窗口跳下，十几分钟后不治身亡。随后赶到的丁志凡父亲抱着孩子尚存余温的身体，号啕大哭。而孩子的母亲则瘫倒在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32小时内发生的这一系列学生跳楼事件，因丁志凡的跳楼死亡，使事态发展到了极致。

　　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你心地善良、性格温柔、活泼可爱、为人坦诚……如果你多思、多问、多说，那你的进步会很大。放眼明天，老师希望你撑开自信的风帆，大胆地破浪前行！”

　　这是6月2日，仙霞高级中学预备班班主任朱老师对丁志凡的评语。在预备班的两个学期里，丁志凡的品德测评全是优。

　　9月2日是丁志凡初一生活的第二天，前一天报到的丁志凡按时交上了暑假作业。早上，丁志凡穿上校服，系上红领巾。随后，父亲到楼下推车，等他下楼上学。母亲也走到了楼下，打算去上班。

　　就在此时，单独留在楼上的丁志凡从6楼的阳台上跳下，结束了自己年少的生命。

　　而事件发生前的一霎，当丁志凡爬到6楼封闭阳台的窗口时，住在对面6楼的一位阿姨恰好看到，她急忙呼喊：“不要跳，不要跳！”但这仍无法阻止丁志凡的行为，他没有给予任何回应，直接跳出了窗口。这位阿姨说，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往外跳，下坠时绊在空中的晾衣架上，最后掉落在离他家阳台四五米远的地方。

　　事后，仙霞高级中学李校长说：“事情发生后，我们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平时看上去很听话，学习也很认真的学生，为什么会采取这种极端行为呢？”

　　9月10日，是世界卫生组织和国际自杀预防协会确定的 “世界预防自杀日”，《法制周报》记者在这一天，来到了悲剧发生的地方。

　　在仙霞路486弄这个小区，更多的人对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孩子没有印象。暑假里，社区为孩子们组织了不少活动，但丁志凡却从没有参加过。只是因为发生了跳楼事件，大家才对丁志凡有所耳闻。而在熟悉丁志凡家的邻居印象中，丁志凡乖巧内向，很受父母宠爱。不过，他们对丁志凡的跳楼充满了许多疑惑。

　　记者了解到，在丁志凡跳楼后，一位在丁志凡家楼下做生意的邻居看到，父亲抱着孩子的尸体，嘴里不停地喊着：“ 都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的错……”

　　在走访中，记者听到了种种关于丁志凡因跳楼引发的议论。有邻居说，在事发前一天晚上，听到母亲对丁志凡的责骂。还有邻居说，看到丁志凡的父亲打了他母亲一巴掌，并埋怨她对孩子的管理过于严厉。

　　即使是邻居，也不会有人对这些普通的家庭矛盾过于关注，更不会想到会因此出什么意外。

　　不料，在第二天清晨，丁志凡就从6楼跳下。

　　在随后的日子里，丁志凡的死让这个普通的家庭几近崩溃。夫妻俩在家里开始相互埋怨、吵架，后来甚至动手打架，直到双方的亲戚赶来劝架，两人才平息下来。

　　此后，夫妻俩情绪渐渐平稳。为了躲避外界的骚扰，他们决定住到亲戚家，希望重新回归安宁。听闻邻居们的介绍后，记者也没有再去寻找这对悲痛欲绝的夫妻，不忍再去触动他们已经极度脆弱的心灵。

　　如今，这幢陈旧楼房的6楼，门窗紧闭，屋内已经听不到任何声响。

　　让父母放心的乖乖女

　　坠楼事件过去了12天，脱离了生命危险的宋佳倩从脑外科的重症监护室转到了骨科病房。几天后，她骨折的左手还要进行一场手术。

　　临近午饭时间，新华医院住院部骨科中心的走廊上，几乎看不见人影。8号床病房的大门敞开着，房内电视机正在播放电视剧，声音调得很低，甚至听不清剧中人物的对话。宋佳倩一个人平躺在病床上，睁开大眼睛，盯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掉落的液体。

　　当记者捧着一束鲜花走进病房时，宋佳倩第一时间转动了眼眸，敏感地注意到四周单调的白色中，突然浮现了这抹彩色，眼中不禁多了几分光彩。但一瞬间后，她将头扭向了另一侧。显然，面对一张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宋佳倩很不适应。

　　跳楼导致的可怕后果，仍然可以在宋佳倩的身上清晰地看见。记者发现，由于坠楼时，她的头先着地，受了重伤，在抢救宋佳倩时，医生将她的头发剃光，额头上因为手术留下了一道数十厘米长的疤痕。更严重的是，医生认为由于她颅内的碎骨压迫神经，将可能导致她的左眼失明。

　　这时候，宋佳倩的母亲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她头发蓬乱，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这是她连日来照顾女儿呈现出来的倦意。母亲拿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给女儿喂着粥，并不时地轻声叮嘱着：“别乱动，小心你的手疼。”

　　在母亲心目中，女儿生性乖巧，虽然不爱与人交流，但是“考试总是有80多分或90多分，也不在外面惹麻烦，从没让我操过心”。

　　可是，这个乖巧的女孩子，平时总喜欢将自己打扮成男孩子的样子，“就像李宇春一样”。而在同学眼里，宋佳倩是一个典型的“宅女”。整个暑期里，她只与一个关系亲密的女同学呆在自己卧室里，轮流玩电脑或者看漫画。

　　而在邻居眼里，这个家庭并不和睦。“女孩的父母关系不好，还常常吵架，有时争吵的声音很大”。

　　当宋佳倩被送进手术室后，守候在外面的夫妻俩差点大打出手。

　　母亲说，宋佳倩出事前情绪很稳定，也没有受过什么刺激。当晚，父亲正好外出，母亲陪着女儿睡在了同一间房。但直到邻居来叫门，熟睡中的母亲才发现女儿已经跳楼了。

　　有邻居反映，在跳楼前，宋佳倩已经一个人默默地在窗口坐了10分钟左右，然后才跳下去的。母亲却始终认为，“ 我女儿那么听话，不可能自杀，她只是不小心从窗口掉下去了。”说到跳楼，母亲有意压低了声音，生怕女儿听到。

　　就这样，母亲刻意向记者回避导致宋佳倩跳楼的原因，只是诉说着自己家庭的困苦，夫妻俩没有工作，拿着最低生活保障金过日子。现在，女儿住院做手术，让他们已不堪重负。

　　如今，处于恢复中的宋佳倩，已经能够开口说出一些简单的语句。在她的要求下，母亲从家里带来了她最喜欢的布偶，挂在了床头上。

　　有时，母亲从贴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照片，仔细地看着，那是宋佳倩小时候的样子。彩色照片的边角有了一些破损，但照片上宋佳倩穿着漂亮的花裙子，笑靥如花。

　　建立自杀预防网络

　　连续4起跳楼事件的发生，犹如在上海这座大都市里拉响了警钟，震颤了城市的心脏。

　　就在宋佳倩住院的时候，上海图书城中一批有害学生身心健康的图书，被紧急下柜。在这些撤下的书籍中，包括一本流行漫画《找死的兔子》，该书讲述一只兔子如何寻死，而且招招残忍，却很受学生欢迎。

　　宋佳倩母亲告诉记者：“女儿最喜欢看的是一本书名带有‘地狱’字眼的漫画，我劝过她很多次，但她还是很喜欢看。”

　　事件发生后，一套青少年自杀预防网络开始在上海市编织。而这种模式正是借鉴了香港自1993年起，在青少年中一直推行的“成长的天空”计划。

　　1993年，香港曾出现一个月里20多名青少年集中自杀的悲剧事件，这起事件与青少年药物依赖、拉帮结派、吸毒、昼夜不回家等诸多青少年问题，引起了当地政府的重视。之后，当地政府委托香港突破机构(NGO组织)和香港中文大学临床实验及流行病学研究中心研究对策。6年后，制订了一份针对香港青少年的问卷，并对全港中学生进行“地毯式”筛查，过滤出危险因子最高、较高和一般三个层次，对其进行不同的抗逆力训练。这就是现在所说的“成长的天空”计划。

　　上海版“成长的天空”计划，由华东师大心理咨询中心资深心理咨询师许维素负责，通过标准问卷甄别出“高危青少年”，及时跟进心理干预，预防出现自杀等恶性事件以及打架、斗殴这样的不良行为。

　　许维素透露，目前，对问卷已经进行了进一步完善，并在曹杨二中附属学校、风华初级中学、顾村中学进行课程模拟试点。在试点中，他们对学生暴露出的心理问题采取了相应措施。按照计划，这个网络将在3年后覆盖全上海初中学生。

　　与此同时，12355上海青少年公共服务平台开始紧急启动一条“12355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专线”，为有心理危机的青少年提供服务。

　　在采访快结束时，宋佳倩的母亲轻声告诉记者，她打算让女儿休学一年，“希望明年能有个新的开始。”而到那个时候，宋佳倩也可以打开电视，将今年没能收看的《开学第一课》——“知识守护生命”节目，用心去认真看一遍。

　　(文中宋佳倩、张晓明、丁志凡均为化名)

　　专家心理干预

　　研究显示:我国中学生自杀意念发生率达10%

　　留意孩子反常征兆 创造健康心理环境

　　记者了解到，性格本来就很内向的宋佳倩，整个暑期没有出门，每天呆在家里玩电脑或者看漫画，而丁志凡暑期也从不参加社区活动。

　　中南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院长、自杀预防研究所所长、中国心理卫生协会理事及危机干预与自杀预防专业委员会主任肖水源教授指出，这些现象都是典型的自杀征兆。

　　他解释说，这些有自杀意念的孩子在选择自杀时，一定会表现出一些征兆，但由于老师或家长缺乏相应的专业知识，没有及时发现。而他们选择自杀的原因，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就像很多人片面地认为张晓明是因为留级而跳楼，其实这是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据中南大学自杀预防研究所的研究显示，我国中学生自杀意念发生率达到了10%。而一份针对中小学生“生命意识 ”的问卷调查显示，有34%的小学生对死亡概念的理解很模糊，甚至还有不少小学生认为，人死了就是“睡觉、做梦”一样。在对中学生的调查中，有一位学生的回答竟然是：“死了就是没有血了，补补血就行。”甚至还有中学生认为，电脑游戏是有生命的事物。

　　肖水源教授认为，青少年产生自杀意念的原因有多种，主要是心理负担过重、家庭环境的影响、缺乏心理知识、自杀态度教育以及患有抑郁症等方面。他提醒家长，应注意孩子的这些异常现象：对自己关系亲近的人，表达想死的念头，或在日记、绘画、信函中流露出来；情绪明显不同于往常，焦躁不安、行为怪异粗鲁；陷入抑郁状态；不出门，回避与他人接触交流；无缘无故收拾东西，向人道谢、告别等，这些行为都属典型的自杀征兆，一旦发现这些迹象，家长应进行重点预防。

　　中南大学自杀预防研究所副所长徐慧兰教授呼吁，应该在我国义务教育课程中加入心理卫生知识、自杀态度教育(编者注：自杀态度是指个体对自杀行为、自杀者等所持有的一种具有持久性与一致性的倾向，分为反对、中立、支持三种态度，正确的态度应是反对这种行为)内容，定期对家长和孩子开展“珍爱生命”的心理知识讲座，并配合媒体进行宣传，在全社会给青少年们创造一个健康的心理环境。(本报博客地址:blog.sina.com.cn/fazhizhoub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