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俞成

　　提要：因犯故意伤害罪、抢劫罪、强奸罪被判刑的谢民(化名)是一名没进过学堂的聋哑人员。

　　谢民服刑的8年间，监狱民警教会了他手语。在他因病生命危在旦夕之际，又是民警将他送到医院治疗。当他的家人 从未探视他时，依旧是民警为他寻找失落多年的亲情。

　　2008年9月9日，面对曾经被他伤害过的亲人，谢民双膝跪地，恳求对方的原谅……

　　本文背景：无知少年的坎坷经历

　　谢民出生在湖北省襄樊市保康县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母亲生他时因大出血而辞世。当他1岁时，父亲发现他的听觉 有问题，便将其抱到医院进行检查，结果，他被诊断为先天性耳聋。谢民无法逃脱“十聋九哑”的命运，他同样不会说话。

　　7岁那年，谢民看着村里的小朋友高兴地走进了学堂，他央求父亲送他进学校。但疼爱他的父亲却摸摸他的脑袋，无 奈地摇摇头。于是，谢民悄悄地跑到学校，趴在窗口看小朋友读书、写字，高兴时他“哇哇”地叫了几声，却遭到小朋友们无 情地攻击。那一刻，他终于明白，那里不属于他。

　　父亲给他买来了三头小牛，结果，三头牛被他养得结实而健壮。不久，父亲就把牛卖了，凑了点儿钱将他送到了县城 ，跟一位木匠师傅学木工。然而，谢民在放牛时养成的散漫习惯让师傅大伤脑筋。一不留神，谢民就跑到街上去看热闹，害得 师傅满县城找。尽管师傅教训了他几次，但收效甚微。最终，师傅只好将他送回了家。

　　1991年2月，比谢民年长5岁的哥哥谢强结婚了。自从嫂子刘娟进入谢家后，谢民就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她身后， 帮她干活。刘娟喜欢拿谢民开心，打着手势告诉他要给他介绍女朋友。谢民把刘娟的玩笑当真，偶尔也给刘娟提出这件事，刘 娟总是一笑了之。

　　1993年9月的一天，谢民随刘娟到农田摘棉花，刘娟又拿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事情寻开心，还做出亲昵动作。谢民 突然丢下摘棉花的筐，上前抱住嫂子，把她按倒在棉花田里。当刘娟意识到谢民要干什么时，奋力反抗，但被欲望冲昏了头脑 的谢民，抓过一块石头，狠命砸在刘娟的脑门上……

　　出事后，谢民连夜离家出走，开始四处流浪。

　　1994年，谢民结识了一个叫刘维的人，此后跟着刘维带着的一帮人瞎混，在罪恶的深渊里越陷越深。

　　在谢民的档案中，有一份他的《悔过书》，记录这样一段文字：

　　1997年10月12日，刘维告诉我们要干大事了，给我们分了工。他负责弄警服、警具，黄新庆负责弄车，另外 几个人负责后续工作。当我们遇到一辆货车时，刘维强行让车停下，结果，车上全是旧棉絮。刘维说抢不到货就杀人抢车，随 即，他用铁棍猛击司机头部，司机顿时脑壳崩裂。刘维把一个老年人推在我面前，我举起铁棍行凶时，老人拼命给我磕头，头 磕破了，看着老人泪流满面的样子，我全身的神经都震崩了，高高举起的铁棍又无力地落下了。黄新庆抢过铁棒狠狠给了老人 一棒……然后，他把棒子递给我，那一瞬间我人性最后一点良知泯灭了……

　　开庭审理的那天，我没有勇气面对受害者的亲人，没有勇气抬眼看大屏幕上被害者的脸，我感到恐惧，觉得自己的罪 恶天理难容。因为我们，三个家庭失去了家人，那个孩子的母亲在法庭上多次昏厥。

　　从被捕的第一天，我就想过杀人偿命，法律怎么判我，我都认了。刚开始我什么也不讲，只求一死，后来看见公安人 员对我那么好，我慢慢知罪认罪，毫无隐瞒地主动坦白了自己的罪行，检举揭发他人罪行，并交代了自己伤害、强奸嫂子的过 程。

　　我的人生经历不长，对生活的感悟极为深刻。拿破仑说过，真正伤害自己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我是被自己伤害的 ，也被自己打倒的，我不责怪任何人，只怪自己没有把握好人生航向而迷失了方向。

　　1999年12月，法院做出判决，5名主犯被判处死刑，而谢民因故意伤害罪、抢劫罪、强奸罪而获得“死刑缓期 两年执行”的惩罚。

　　管教手记：真情救助失足囚子

　　“他的社会经历坎坷，缺乏社会的温暖，对所有的人都有敌视心理，管理难度非常大。”民警王武谈到对谢民的管教 时，表情显得特别严肃，“入监教育结束后，因为太危险，五个监区曾拒绝接受他这名特殊的服刑人员”。

　　在谢民入监教育结业鉴定表上，有这样的记录：“性格暴戾、急躁、多疑，规范意识差，多次与人发生冲突。”

　　最终，分监区长王武接过了烫手的山芋，将这一“危险人物”放在了他所管辖的分监区内。

　　王武说：“我们的职责就是改造人，一个身体有残疾的服刑人员，他的生活本来就比平常人艰难，他触犯了法律，更 需要挽救和关怀，难道我们袖手旁观吗？”

　　刚开始，谢民在改造时，因听觉障碍严重桎梏了他的行动，不仅没有给小组减轻劳动量，反而让小组的劳动秩序变得 一团糟。王武同分监区指导员商量后，建议将他调到后勤组，暂时先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活儿，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在对谢民的观察中，王武发现，谢民身上的毛病很多，生活上的坏习惯根深蒂固：起床后从不叠被子，自己的物品丢 三落四，与同监舍的人不能和睦相处，经常和人打架。

　　为了让谢民“懂规矩”，王武拿出一本《监狱服刑人员行为规范》，找来三名犯人，一条一条当面给他示范，让他依 照规范去做。整整一个月，每天两个小时，王武和三名犯人反复对谢民进行强化训练。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月的言传身教， 谢民的行为习惯有了很大进步，内务卫生也有了一定改观。

　　王武从谢民的变化中意识到，只要用适当的方法，他是可以像其他服刑人员一样积极改造。王武深知，《监狱服刑人 员行为规范》对谢民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了解监狱的方针和政策，以及自己今后改造的方向，而这些东西是无法进行“示范 ”的。再者，谢民既没有文化，又不懂正规的手语，要进行交流、沟通，必须简化他们交流的程序，王武想到了“手语”。

　　王武专门到书店买了一本手语书，与此同时，他还利用业余时间到襄樊市聋哑学校向老师请教。

　　王武说：“手语看似简单，学起来很不容易，实际运用就更难了。书上讲的都是一些基础手语，而实际运用中还有很 多‘方言’需要及时掌握，不然根本看不懂他在说什么，更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

　　王武不仅自己学，还手把手教谢民学习手语，而且要求分管民警以及和谢民同组的服刑人员一起学。

　　整整6个多月的学习，令王武感到欣慰的是，他和谢民之间的正常交流已经不成问题了，在王武的带动下，4名民警 也学会了简单的手语，10名服刑人员也掌握了手语的技巧。

　　能够交流后，王武就把监狱的规定一一讲给谢民听，同时鼓励他加强文化的学习。

　　为了让谢民对文字有全新认识，王武把家中教儿子识字的卡片拿给了他，还安排两名服刑人员教他。谢民的学习劲头 很足，也很认真。他把学过的字抄写在一个本上，工休的时候就在地上画。

　　在民警的辛勤栽培下，谢民不仅能看书、看报纸，居然也可以写信、写文章了。

　　谢民的处女作《我心中的一盏灯》在监狱小报上发表，虽然文笔有些稚拙，但却真实反映了他对民警挽救的感激之情 。后来，他根据自己的改造情况写了一些短文，在湖北省监狱系统专业报《新生周刊》上发表。

　　为了让谢民能掌握一门技术，王武把他调到维修组，让有技术的服刑人员手把手教他学习机械维修技术。谢民虽然是 个聋哑人，却舍得吃苦，加上人聪明，一年的工夫，他就成了分监区的技术骨干。

　　2004年10月5日晚饭后，谢民突然呕吐不止，送到监狱医院检查，初步诊断为幽门梗阻，当晚送到襄樊市中心 医院复诊，专家认为必须尽快进行手术。

　　一听说要动手术，谢民顾虑重重，整天以泪洗面，王武对他进行了开导和劝慰，并给他举了许多犯人手术成功的事例 ，消除他对手术的思想顾虑。

　　10月8日，襄樊市中心医院一位外科专家亲自对谢民进行切除手术。在近四个小时的手术中，监狱、监区领导，王 武以及分监区的4名民警一直守候在手术室外。当得知手术成功的消息后，他们的脸上露出笑容。

　　出院后，恰逢分监区从生产砖瓦转产缝纫加工，他主动要求到一线从事劳动。

　　2005年春节，当大家都沉浸在欢庆佳节的喜悦中时，谢民却伤心地落下眼泪。正在值班的王武把他叫到谈话室， 谢民在纸上写下了“我想爸爸”四个大字。

　　谢民入监后，家里一直无人探监，尽管谢民经常给家里写信，但从不见回信。

　　春节刚过，王武就开始联系谢民的家人，好不容易与谢民哥哥谢强联系上，谢强一听到弟弟的名字，“啪”的一声就 挂了电话。王武知道因为谢民强奸并打伤了自己的嫂子，他哥哥对他有仇视心理。但是，如不解开这个心结，谢民的改造就会 受到影响。

　　2005年4月，分监区民警王玺出差，顺便来到了谢民的家，见到了谢民的父亲。谢父身体不好，虽然只是57岁 ，却患有高血压、心脏病。当谢父听说儿子在监狱的情况后，非常震惊，他一直以为儿子死在外面了，还说自从谢民出事后， 谢强和儿媳迁怒于他，原本和睦的一家人因为谢民的作恶而变得凄凄惨惨，他感到没脸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就搬了出来。 那天，王玺找过谢强，对方却躲着不见。

　　王玺带回的消息让王武很不安，如果让多病的谢父一路奔波劳累探视谢民，那不现实，唯一能做的就是与他哥哥谢强 沟通，希望谢强能冰释前嫌。

　　为了帮助谢民寻找亲情，王武把谢民的情况向监狱领导做了汇报。监狱长很重视这件事情，责令监狱教育科协助处理 此事。

　　2006年3月至2007年5月间，教育科民警和王武三次来到谢民家进行家访，并联合当地政府、村委会做谢强 的思想工作。

　　2007年7月,教育科终于收到谢强的来信。信中说，他一共收到弟弟写给父亲35封信，从收到弟弟写给父亲的 第一封信开始，就知道弟弟在民警的教育下已今非昔比，但因为恨弟弟一直没有转交。这几年,民警坚持不懈地沟通他和弟弟 之间的感情,让他备受感动，他十分感激民警对弟弟的关怀和教导。14年前的那桩往事他正尝试忘掉，同时，他会耐心地去 做妻子的工作。后面还附了一封写给谢民的信，虽然只有短短的43个字，却让谢民激动得泪水汹涌而出。

　　2008年春节前夕，监狱再次派出民警到谢民家走访，给谢父送去了温暖，同时用车将谢父接到监狱，与谢民一起 进行了一次亲情就餐。

　　2008年9月2日，谢民在监狱会见室见到了15年没有见过的哥哥和嫂子，尽管嫂子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但嫂 子能够来看他，已经很不容易了。

　　大墙心声:犯罪让我愧对社会

　　投入监狱之初，我无法与别人交流、沟通，我对自己将来要面临的生活环境感到迷惘和惆怅，常常一个人呆在一边， 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别人有说有笑。那种渴望听到声音，渴望能讲话的情愫不断涌上心头。

　　一种被排斥，被遗弃的孤独无形中占据了我的心灵。

　　那年10月1日，大家欢聚一堂共庆祖国的生日，一名犯人拉我上台，我突然觉得大家是在嘲笑、奚落自己，故意让 我在大家面前出丑。我愤怒了，狂躁地提起凳子向那名犯人头上砸去，我也因此被关了禁闭反省。

　　分配监区时,看着别人高高兴兴带着东西离开，我却像一个挑剩没有人要的商品，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比其他人晚分 配5天，被王分监区长领走时，我的心情很复杂。

　　第一天的劳动改造，我感到自己与其他服刑人员是多么不一样。因为听不见，我的动作跟不上别人，我从其他服刑人 员愤怒的表情中看出了他们对我的强烈不满。我竭力克制自己，但在心里却恨自己是个残疾人。

　　分监区民警却从来没把我当残疾人看待，更没有歧视过我。为了能和我交流和沟通，他们教我学手语，这是我做梦也 没有想到的。

　　记得那天，王分监区长把我叫到办公室，他没有说话，而是把双手放在胸前，在我面前很优雅地做着各种手势，表达 自己的意思。当时我非常吃惊，也非常激动，我从电视中见过，知道那是手语。我当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上前握住他的手， 要他教我学。他微笑着点点头，教了我第一个动作——“你好”。随后，他还叫来我所在小组的几名服刑人员跟我一起学习， 以便我能熟练应用。

　　能够正常与他人交流，我的心情变了，劳动起来也有使不完的劲儿。后来，民警还让我学文化，在家里父亲没有让我 上过一天学，在这里我竟然脱盲，能够看书、写信、写文章。

　　我感受到了警官人格魅力和人性的关爱，这些关爱就像无声的春雨，点点滴滴，渗透到我的心灵深处，催生出我奔向 新生的信念和勇气。我开始迈开积极改造大步，很快由一个入狱前什么也不会干的闲人，变成了一名熟练机械维修能手、技术 骨干。

　　服刑8年间，我由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改判为无期徒刑，又由无期徒刑减为有期徒刑17年，另外又减刑2次，共减去 有期徒刑2年1个月，三次被评为改造积极分子，多次获得记功奖励。

　　我在狱内的表现一直都想让父亲知道，让他为这么一个残疾儿子有这样的成绩而骄傲，但是给父亲写了三十多封信， 却从没收到回信。我猜测父亲把我遗忘了。

　　但2008年春节前夕，父亲却来监狱看我了。

　　15年了，我们父子离别15年了。父亲老了很多，黑瘦的面孔上布满了沧桑的皱纹，我们相对无语足足有5分钟， 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我本来有很多心里话想跟父亲交流，但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父亲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泪，那眼 泪里包含了他的全部情感，我也深深地感到自己对他的伤害有多深。

　　9月9日，哥哥和嫂子来了，这可是我伤害最深的亲人啊！探视过程中，我始终不敢看嫂子。

　　哥哥通过民警告诉我，因为我的那次鲁莽行为，让嫂子头部受到重创，一到阴雨天，嫂子头就痛得厉害。还有，当初 我跑了以后，父亲到医院看望嫂子时，曾三次跪在嫂子面前。那一刻，我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双膝跪地，恳求嫂子的原 谅……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8年10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