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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炎夏的抗争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12月22日12:14  南都周刊

  张龙其双手插在裤兜里,依旧不发一言,这个看上去有点焦躁不安的男人在屋顶平台上走来走去,时而爬上房顶高处向后张望,听到从房屋背后袭来的挖掘机声音,他担心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潘蓉还在举着喇叭不紧不慢地回应,她始终在强调拆迁的合法性。

  “你代表法院吗?如果有法院的裁决书,我欢迎你们进来,没有问题。如果没有,你就是强盗,侵占我的财产!我就要反抗,抵制!你是违法拆迁,我就要以暴易暴,就要发生流血事件!”

  “你能代表法院吗?是哪一个法院?哪一个法庭?代表谁?”

  这时张龙其已经消失在画面里,他站到屋顶的另外一侧,准备迎战从后侧袭来的另外一台挖掘机。画面里突然响起围观拆迁户的声音:“反对强拆!”孤零零的潘显然得到了鼓励,不失时机地继续喊话“你听到了吗?这才是老百姓的声音!”

  拆迁队伍里一个男声在警告:“你别忘记了,中国人民被欺负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潘蓉回应,“你们也别忘记了,不管是哪国人,老百姓维权的权利总归还是有的!”

  弓弩和燃烧弹

  这场意识形态宣传战没能持续几分钟,很快就被低吼着前行的挖掘机打断。在消防水龙头的护卫下,混凝土围墙很快被挖掘机推倒。潘蓉此时已经无法再文质彬彬地站在屋顶一角宣讲,她放下喇叭,跑到房顶中部,拿起自制的燃烧瓶点燃,奋力向下方的推土机投掷过去。

  迅速燃起的火苗被水龙头压住,挖掘机往后退了几步又重新前进,挖斗探向二楼,只一下,阳台被挖掉半边。

  潘再次点燃汽油瓶掷下,火苗燃起,挖掘机蹒跚退下,水龙头扑灭火苗,机器再次高举着挖斗扑上来。如是场面反复进退了数次,宛若国际新闻里电视画面中常见的中东战场。

  潘的表弟徐均带着潘5岁的小儿子正呆在二楼卧室里,潘后来回忆,她已经听到孩子的哭声,儿子在喊妈妈:我不要死,我害怕!

  这时消防水龙头几次直冲上四楼房顶,潘被冲得站立不稳,她侧起身弯曲着臂膀,试图挡住水柱,摇摇晃晃地从水帘中钻过去,提起放在房顶上的一桶汽油,奋力倾倒在房顶上。

  在半年后的法庭上,潘解释她当时又气愤又伤心,这样做是“不想自己的家园就这么眼睁睁地被人毁掉”。

  在接下来的画面里,短暂的僵持迅速被打破。画面里有人在大声发号施令,徒手投掷的人群退下来,东侧一台挖掘机平伸出破除鎚,吼叫着推进到楼底下,钢制的破除鎚只用了一下,防盗门窗就摧枯拉朽般被捣破拽倒在地上。

  仿佛是陆军部队里坦克和步兵结合的推进战术,十几个人从拆迁队伍里蜂拥而出,从这个被挖掘机撕破的突破口涌进这栋小楼。

  不到十分钟,潘蓉和丈夫张龙其被这群人从楼房里带出来。瘦小的潘蓉被拉扯到最前面,眼镜已经不见,几乎被推倒跪在地下。警戒线边上的几个警察迎上去,潘和丈夫被推进一直等候在边上的警车里。

  至此,仅仅花了不到两个小时,这场祖居保卫战就以潘蓉夫妇的完败告终。潘蓉夫妇当天即被刑事拘留,送进浦东沪南路1760号上海市看守所,那里也是杨佳曾经羁押了5个月的地方。

  挖掘机和推土机高举着吊臂,从四面八方围拢过去。机器轰鸣声中,浓重的灰雾升腾起来,这栋在2个小时前还美轮美奂的四层小洋楼很快变成了一堆废墟。

  穿越炎夏的抗争

  唐素娟的眼泪下来了,在亲睹了自己这个新西兰籍老同学的悲惨结局后,她已经知道自己祖居的命运已然无可挽回。

  潘蓉夫妇的祖居被拆迁后,强拆以势不可当的速度迅速推进。唐回忆,一个礼拜内,潘蓉祖居所在的吴家巷村就强拆了三户人家,邻近的光华村也被拆掉了十几家,一些原本还在坚持讨价还价的拆迁户,也纷纷开始签下协议。

  一个月后的7月12日,唐素娟自己在范巷村康更弄的祖居也被强拆了。拆唐素娟的房子,依据是闵行区房地产局的一份裁决文件,这份在2008年4月下达的裁决文件结论是:先拆迁腾地,再处理补偿纠纷。摆在唐面前的补偿方案,是要么去25公里外北桥镇瓶安路的安置房,要么领取52万补偿费用,按照这个价格,唐被拆掉的这个房子是457.5元每平方米。

  唐选择了最传统的方式抗争,8月22日和11月13日,她两次进京上访,向国家信访办的工作人员出示了拆迁户们取得的违法拆迁证据,拆迁许可证上的面积是1382400平方米,而委托拆迁合同上竟然是超出十倍的14209557平方米。

  在这两次上访间隙的9月,唐还不忘到闵行区法院起诉闵行区房地产局的裁决方案违法。

  唐素娟的房子被拆掉时,潘蓉刚被取保候审出来,而她已被批捕的丈夫还羁押在看守所。从小到大,连派出所都没去过的潘蓉,第一次尝试到了囚徒的滋味,她对前来看守所探视的新西兰驻沪领事官员说,从没想到此生还会有这么一遭经历。

  潘被保释的理由是5岁的儿子需要照顾。从看守所出来的她,见到寄放在表弟家里的孩子,忍不住悲从心来,孩子却惊骇得躲进表弟妹的怀里,不愿叫她妈妈,原因是这场变故,使得这个四十三岁的文弱女人在数天之间面目全非。

  这个在新西兰出生的儿子,2年前跟着潘回到上海。孩子无法理解自己家里的大房子怎么突然就给拆了,更不懂为什么爸爸妈妈突然不见了。潘蓉的表弟妹说,潘在看守所的时候,孩子有时看到小区里着制服的保安也会吓得跑回来,问舅妈是不是他们又要去拆家里的房子。

  潘蓉没有办法给孩子解释这一切变故,她只好让也已移民到新西兰的哥哥又赶回上海,把孩子接回新西兰。按照法律规定,保释期内未经警方批准她不能离开上海,心力交瘁的她,也已经没有精力再来照顾孩子了,得准备延续这场祖居保卫战,还得给丈夫和自己的这场刑事官司找律师。

  这两个女人的抗争,穿越了这个2008年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到深秋的这个法庭上,又交汇在一起。这次,潘蓉是被告人,唐素娟是旁听者。

  法庭上的辩护

  这个案情并不复杂的案子,延续两天的庭审中,控辩激烈,潘蓉从北京请来的辩护律师夏霖甚至当庭提醒法官必须保持必要的中立。

  在法庭上宣读的公诉词里,一位女公诉人宣称,这次拆迁关系到虹桥交通枢纽工程的建设,这是关系到世博会能否顺利进行的重大工程,也是关系到上海形象的工程。公诉人指称房屋2005年翻建时潘蓉以上海户籍冒名报批,“本是新西兰公民,为何一定要伪装成中国的农民?”夏霖则提出房产赠与有公证合同,翻建申报时是以家庭成员身份而不是户籍。

  控方和法官都质疑潘蓉既然要看到法院裁决才肯拆迁,为什么不起诉拆迁方而诉诸暴力对抗。在律师看来,诉讼不过是当事人的一种权利,而不是责任。唐素娟则不以为然,就在这次庭审几天前的11月25日,她告房地产局的行政诉讼已被法院判决败诉,“我们每个拆迁户打的行政官司,基本都是这个结果,有什么用呢?”

  庭审争议的高潮,在控辩双方当庭播放的拆迁现场录像时出现。再次看到这些画面,潘蓉失声痛哭,几欲晕倒。法庭不得不宣布庭审中断,召来医生。

  新西兰驻沪总领事馆副总领事葛西兰女士旁听了这场庭审,唐素娟和二十几个拆迁户们填满了旁听席。这群看上去衣衫褴褛的人,总是随身带着厚厚的材料,随时准备散发给他们认为能帮上忙的人。

  他乡和故乡

  在虹桥机场南侧的旷野上,已经看不到任何潘蓉和唐素娟的祖居痕迹。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到处是林立的钢筋柱,频繁往来作业的机械,2公里处即是不断起降着飞机的虹桥机场。

  在未来几年后,这里将成为亚洲最繁忙的机场,这个聚飞机、铁路、地铁和磁悬浮等各种现代化交通方式在内的庞大的交通枢纽,将更迅捷地吞吐着从世界各地来往于这个中国最大的经济中心的人群。

  但现在这一切,对于潘蓉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她现在只希望尽快了结这个案子,等丈夫出来就回到新西兰的亲人身边,找心理医生疗治创伤,“我已经没有他乡和故乡的感觉了。”

  她的律师夏霖估计,如果被判罪名成立,极有可能是被驱逐出境,5年内不能再回大陆。她的一位朋友开玩笑,说你们当初要是移民到一个大国就好了,这次要是真被判了,可真成了金庸小说《碧血剑》里的袁承志等,“空负安邦志,遂吟去国行。”

  她的老同学唐素娟则感叹自己这一辈只有认命了,“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相信这法律,相信上访,我们这样的人只有这两条路。”她一边忙着办丈夫的低保,也不忘越来越严厉地督促正在上初二的女儿好好读书,希望她将来能出国留学考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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