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刘洪|美国底特律报道

　　底特律当地报纸说，每30个活人离开，就会有一个死人离开。为什么？就是因为选择离开的活人，已根本不敢回到 这个地方祭奠逝去的亲人，于是将亲人一同带走

　　在世界所有城市中，可能没有一个城市，像底特律这样跟汽车紧密结合在一起。

　　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随着美国汽车工业的衰落、金融海啸的冲击，底特律已是老迈蹒跚。漫步这个城市，一处处废 墟，一家家关闭的工厂，一群群游荡的老男人，让人不由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表的苍凉。

　　在穿城而过的94号公路两边，可见巨大的丰田车的广告。在美国攻城略地不休的日本车，显然也将底特律作为了一 个最顽固的堡垒。一位朋友感叹，如果丰田车在底特律也触目可见，美国车可能也就彻底垮掉了。或许，这一步已不遥远。在 金融巨浪冲击下，通用、福特和克莱斯勒，这“底特律三巨头”正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而在底特律机场，日语的标志铺天盖 地??

　　底特律在逐渐老去，美国汽车工业正在经历痛苦的“改朝换代”。

　　这个城市几乎每个角落，都留有汽车文化的踪迹

　　1896年，在底特律一处租来的厂房里，亨利·福特造出了他的第一辆汽车。1908年，福特T型车下线，汽车 开始驶入寻常百姓家，成就了美国“车轮上的国度”的美誉。底特律，由此逐渐成为世界“汽车之都”。

　　也正是因为与汽车有关的新闻，我多次前往底特律采访。最深的感触，就是这个城市几乎每个角落，都留有汽车文化 的踪迹，尽管汽车，已成为这个城市的最大的痛。

　　在我曾下榻的BestWestern饭店，过道墙壁的装饰，就是精美的美式老爷车图片。这是心旷神怡的一道风 景：从大堂走到自己的房间，仿佛重读了一遍美国汽车的历史。

　　底特律市中心，有一条空中观光铁路。在小火车通过通用总部附近的空中隧道时，车厢外是迷幻的马赛克构成的汽车 影像。绚丽的车体色彩，现在看起来有些突兀的轮廓设计，都诉说着底特律昔日的辉煌和荣光。

　　底特律最漂亮的汽车，则在城南的福特博物馆。走进城堡似的博物馆大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几辆黑色的豪华防弹汽 车。第一辆林肯防弹车，曾是里根总统的座驾。当年里根遇刺，世界震动，就是在这辆车旁。摆放在里根座驾后面的，则是肯 尼迪总统的座车。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就在这辆汽车上结束了自己的传奇。

　　刺杀、冲突、战争、大萧条??在一次次挑战中，美国汽车工业却继续向前发展。美国发明家的智慧，企业家的优秀 管理，使汽车工业一跃成为美国工业的象征。

　　在福特博物馆的中心地带，停放着一辆呈黑色的老汽车。没有车厢，也没有车窗，简单的四个自行车轮，座椅好似一 个工具箱，控制板是木制的，前后挂着一个车铃和车灯。

　　1896年6月4日，这辆福特口中的“四轮自行车”正式上路行驶。这就是福特制造的第一辆汽车。

　　而后，则是被美国人昵称为“便宜小汽车”(TinLizzie)的T型车横空出世，福特也实现了“建造一辆为 大众服务的汽车”的夙愿。到1921年，T型车产量占到了世界汽车产量的一半以上。

　　T型车彻底改变了底特律，也改变了美国。美国代顿大学汽车工业史教授JohnHeitman说，正是由于T型 车的出现，美国城市面貌、道路系统发生了巨变，居民能够快速远距离出行，美国的“第一环郊区”概念诞生了。

　　算起来，2008年还是T型车诞生100周年，也是通用汽车成立100周年。本应大庆特庆的日子，却因为一场 愈演愈烈的金融危机，让底特律彻底地失去了光彩。

　　“底特律疲劳综合征”

　　去底特律之前，我就听说这是一个治安很糟糕的城市。2005年和2004年，底特律都排在全美“最危险城市” 的第二位。这已经不错了，2003年和2007年，底特律在“最危险城市”排名中高居榜首。

　　一次，去底特律城南的福特总部采访时，我在一个加油站停车，向一名刚下车加油的粗壮男子问路。他很不友善地横 了我们一眼，可能看我们是外国人的分上，很不耐烦地指了一个大致线路。

　　其实，我刚开口就后悔了，他满身都是酒气，但却还在开车---在美国，酒后驾车是重罪，不仅会被吊销驾照，而 且还会入狱服刑。但底特律的这个哥们，就偏偏不怕。

　　底特律治安恶化的一个原因，还是汽车。这或许就说来话长了。

　　汽车工业的发展和汽车工人的高福利，使底特律成为美国中北部地区的工业中心，也是南部工人向往的圣地，底特律 人口在20世纪上半叶迅猛增加。2005年，其人口为89万，是全美第11大城市。但这个人口数目尚不及50年代顶峰 时期的一半，底特律也是过去半个世纪美国萎缩最厉害的大城市。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种族问题和“石油危机”开始成为底特律的梦魇。种族骚乱和废除种族歧视法案，导致白人大 量逃离底特律，这就是美国历史上有名的“白人逃离”(WhiteFlight)。今天的底特律市中心，大部分人口都是 黑人。

　　“石油危机”又沉重打击该城支柱产业的汽车业。工作岗位的不断减少，更导致许多人开始沉迷于毒品的梦幻中，底 特律治安不断恶化，许多被遗弃的房屋成了犯罪和吸毒者的天堂。

　　进入21世纪，底特律更是噩梦连连。2008年，每桶超过100美元的油价让底特律遭受重创；而进入2009 年，金融危机又将他们推到悬崖边缘。

　　说起来，这也与美国汽车工业未能适应“高油价时代”有关。在低油价时代，美国人青睐车辆宽大、动力足的美式车 ，这些“油老虎”也正是“底特律三巨头”的长项。但随着高油价成为现实，美国人越来越倾向于购买更节油和小巧的车，日 本车开始大行其道。

　　当然，这也同美国的汽车文化不可分割。汽车工人的高福利，是美国汽车工业的荣耀和传统，也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强大的汽车工会，又使厂商的降薪努力步履维艰。很多次，工会和厂方的谈判，都因工会的强硬不欢而散。

　　2007年，福特拱手让出了美国市场老二的位置，丰田取而代之；2008年，福特亏损达到了146亿美元，通 用的亏损更达到了168亿美元。两公司的股价一落千丈，算起来，福特和通用今天的总市值也就在70亿美元。

　　噩梦中醒来，则是一切美好皆成虚幻。企业关门，员工失业，官员舞弊，暴力横行，美国人听惯了来自这个“汽车之 都”的坏消息，无奈地将之称为 “底特律疲劳综合征”。

　　活人在驾车远离，死者也同样绝情而去。底特律当地报纸就说，每30个活人离开，就会有一个死人离开。为什么？ 就是因为选择离开的活人，已根本不敢回到这个地方祭奠逝去的亲人，于是将亲人一同带走。

　　美国专栏作家RupertCornwell说，1993年他到访底特律，给儿子买了件T恤衫，上面写着“别惹 我，我有哥们在底特律”；现在，他买到的一件T恤衫，让他更能理解一些底特律人的绝望，因为上面写着，“朋友，还是别 让你朋友住在底特律吧！”

　　去年，中外许多媒体纷纷报道底特律一别墅“卖1美元”的新闻，许多记者认为这是美国房地产泡沫破裂的恶果。错 了，金融危机再严重，也不可能使房子只值1美元，最根本的问题，是治安的极度恶化，人们都不敢居住了。

　　在一个落寞的冬日，我们的车横穿底特律而过，就在距市中心不到一两公里的地方，是一大片已经被废弃的别墅。非 常别致的造型，富有历史的韵味和风采，但都已破烂不堪，很多别墅上都是涂鸦。走近，墙上是一系列充满暴力和色情的词汇 。寒风吹来，让人感到历史的轮回和无奈。

　　赌场被引了进来

　　我有一种感觉，底特律似乎是一个风尘中的城市。

　　街边的巨大广告牌上，除了汽车，就是赌场。为重振底特律，10年前赌场也被引了进来，当作新的支柱产业。

　　尽管拉斯维加斯赌场世界知名，但在美国许多州，赌博仍是非法活动，尤其在大城市，很少走这条“旁门左道”。但 失业和萧条压力下，底特律却已顾不得许多，它也成了开设赌场的美国最大城市。

　　但“汽车城”的赌场，再怎么多样化经营，也仍然和汽车联系在一起。在底特律三大赌场中，一家就名为“汽车城赌 场”，占地6900平方米，有3500个停车位。我从旁边开车经过，4层楼的赌场富丽堂皇，人员往来不断。按照美国《 福布斯》杂志的评估，仅以该赌场计，其年收入达到了4亿美元。

　　或许是看中了赌场的财源茂进，“汽车城赌场”还正打算进一步扩建。扩建后，停车位将达到4800个，此外还将 修建一座16层高的酒店，1800座的剧院。赌场变赌城，汽车城中醉生梦死，确实成了底特律未来的一个发展趋势。

　　寒风中行走在底特律街头，只见新建筑与老房子错落参差，荒草在废墟中摇摆起伏，街道上很少能看到行人。只有明 显超速而过的汽车，仿佛提醒别人，这就是底特律，这就是美国中北部的血性。

　　在美国“南北战争”时，乔治·喀斯特率领底特律人组成的密歇根旅参战，作战骁勇，战功赫赫，而被称为“狼獾” 。这种血性，或许也是底特律现在治安状况的另一个原因吧---这是我的猜想了。

　　美国汽车业真到了消亡的时候吗

　　但荒凉，却难掩底特律的另一个特色---它的建筑。

　　大街两旁摩天高楼林立，这些建造于“镀金时代”的建筑，正是底特律过去辉煌的体现，也为它赢得了“西方的巴黎 ”的称呼。2005年多个底特律建筑被评选为美国最佳建筑，其中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多个有重要历史意义的建筑，还 被列为美国国家托管历史遗址。

　　现在底特律的地标，则是底特律河岸边的“复兴中心”。三座呈蓝色椭圆形的摩天大楼，中间一座79层，顶上有“ 通用国际”的标志。这座面对加拿大的“城市中的城市”构成了底特律最绚丽的天际线，也是通用的总部所在地。

　　但一位通用高管对我说，这些建筑都已不属于通用了。我不禁有些错愕，但后来一想，何尝不是呢？持续的亏损让通 用和福特的信用不断降低，为了能拿到新的贷款，以前是银行宠儿的通用和福特也不得不抵押自己名下的房地产。

　　通用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瓦格纳曾对我说，通用正在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对于我定义过去“是对通用来说很艰难的 一年”，他巧妙地回答说，“过去一年是我们取得巨大成绩的一年，是亏损下降的一年。”

　　亏损下降，依然是亏损。我当时想，作为一个记者，我可能更关注的是新闻，是负面的影响，而瓦格纳侧重的是亮色 ，也不能说他就没有任何道理。

　　但瓦格纳无疑还是太乐观了。虽然为渡过危机，“三巨头”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一方面，降薪、裁员、关厂；另一 方面，开发新型节能小汽车，比如，通用就准备推出多款混合动力、甚至电力驱动的新型车，福特在前年换帅之后，也将小型 车列为公司重点发展战略。但目前的严峻经济形势，则使美国汽车市场急遽萎缩，“底特律三巨头”的一切努力几乎化为泡影 。

　　为求得政府更多“救命钱”，昔日高高在上的“三巨头”老板不断往返于底特律和华盛顿，极尽谦恭之能事。许多美 国媒体都用了“Beg(哀求)”一词。民主党参议员ChristopherDodd则挖苦他们现在是“Hatinha nd(毕恭毕敬)”。

　　《华尔街日报》解读说，如此低姿态，显现的是“三巨头”所面临困难的严重程度和其政治实力的下降。

　　但政府伸出援手，真能救得了底特律吗？许多美国朋友摇头，认为底特律已成了一个无底洞。在金融危机还看不到头 的时候，谁又能说，汽车业的苦难已经结束。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保罗·克鲁格曼则更尖锐指出，美国汽车业，或许真到了 消亡的时候了。

　　夜幕降临，复兴中心灯火阑珊，星星灯火的倒影在底特律河中荡漾，更添一份神秘和诡谲。这会是黑暗之前的亮色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