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撰文 信息时报特派记者 祝勇

　　专题摄影 信息时报特派记者 巢晓

　　2009年4月2日，距清明节还有两天，距地震一周年还有40天。这一天，四川成都地震伤员康复中心的气氛格外凝重。

　　“我想去看他，又不敢去！”32岁的杨兰斜靠轮椅上，红肿着双眼瞪着空荡的半截裤管，狠狠地一咬牙，“上山还要人背，还是算了，免得添麻烦！”

　　5·12汶川大地震中，丈夫王华龙为救战友英勇牺牲，杨兰也因救孕妇被砸断双腿，曾经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如今已支离破碎。留给杨兰的，是刚满4岁的女儿，20多万贷款未缴清的房子，以及至今不愿面对的残疾人生。

　　甚至想去拜祭亡夫，也因残疾的身躯，不知如何抵达。眼看着清明节一天天临近，杨兰愈加焦躁不安。4月3日，广州志愿者为杨兰租了一辆适合残疾人出行的面包车，专程送她到映秀拜祭亡夫，一偿心愿。

　　4月2日下午，得知已联系到车去映秀祭奠亡夫，杨兰连声道谢，赶紧叫上病友家属，推着她去康复中心附近买祭品。

　　“像看怪物一样”

　　今天的成都，街头已恢复往日的悠闲安逸，轮椅上的杨兰神情黯然，引来路人注目。有人试探着过来悄声询问，得知是地震伤员后，立即议论纷纷，表情复杂。“有什么好看的，像看怪物一样！”杨兰低声抱怨。路人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可能引起她内心深处阵阵剧痛。

　　丈夫王华龙生于1978年，是阿坝州公安局交警支队的一名交警，在映秀直属大队工作。杨兰则是成都一家旅游公司的导游，活泼大方。2004年两人结婚后，住在映秀直属大队的单位宿舍。4岁的女儿在都江堰一家幼儿园上学，由爷爷奶奶照看。去年3月，夫妻俩贷款在都江堰买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交了首付后还没钱装修。

　　这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却因地震彻底改变。“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太残酷了。”杨兰苦笑。地震发生时，丈夫王华龙正在单位办公室，在那一瞬间他将战友往外一推，自己英勇殉难，被追记一等功；杨兰当时在单位宿舍，跟丈夫同事的妻子、怀孕3个多月的张丽聊天。在那一瞬间，杨兰原本已跑出，但看到孕妇张丽被吓呆在原地，又跑回来将她拉出，并用身子挡住崩塌的水泥墙块，让张丽安全逃脱。但杨兰自己被压70多个小时才被救出，双腿已坏死，从大腿处截肢，成为下半辈子离不开轮椅的残疾人。

　　获救后，杨兰被送往广东佛山、广州从化等地治疗，去年10月回到成都地震伤员康复中心，如今仍在接受康复治疗和训练。

　　迎着成都街头路人的各种表情，拐过几条马路，杨兰找到一家祭品店，买了蜡烛香纸、纸衣纸鞋、“金元宝”以及“百万美元大钞”。“怕啥子，给他个千儿八百万的！”杨兰苦笑一声。在一家鲜花店，她挑了10枝白菊花，路过一家食品店，又秤了半斤鸡腿半斤鸭腿，杨兰说，老公生前爱吃这个，“人没了，买什么好吃的也没用！”她低声自语。

　　多少次想自行了断

　　“没事，不用帮忙，我可以的。”回到病房，杨兰熟练地用手一撑，从轮椅移到床上。随后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一口吐出，烟雾缭绕中，似乎时间静止，一切变得不存在。

　　几个月前，杨兰学会了抽烟喝酒，白天若无其事，跟大家强作欢颜。晚上关起病房门，独自烟酒解闷到天亮。后来，一个熟悉的朋友提醒她，不要因为这样让自己的身体雪上加霜，杨兰才有所醒悟，“现在在慢慢戒掉，不能这么堕落下去了”。

　　刚获救的那段时间，杨兰根本无法接受现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都不敢面对自己！”杨兰说，从没想到老公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残疾人。过去做导游的她，曾是爱漂亮，热爱生活、被老公无比宠爱的小女人。

　　曾经有好几次，杨兰都想过自行了断，去另一个世界跟老公会合，省得自己一个人这么难熬，又给亲友增加负担。后来，在广东爱心人士和志愿者的关心和开解下，她开始鼓起勇气试着面对，有时还会跟人开开玩笑，慢慢寻找过去的活泼开朗。

　　去年8月回到成都地震康复中心，杨兰每天做做康复训练，看看书，跟病友聊聊天，看上去已逐渐平复，但实际上，每到夜深人静只剩自己时，她都难以面对，彻夜难眠。“我明白电影是怎么拍的了，我每晚都在脑袋里面放电影”，杨兰说，脑袋里好像装着一个播放机，不停地转动，很多场景和画面都会在脑海里定格、重播，根本停不下来。

　　“事已至此，一切都已成事实，不想接受也要接受！”杨兰表示，其实心底还是不能接受现实，嘴巴笑，心里痛。只是觉得老是跟人说，也改变不了什么，只好经常提醒自己，把孩子好好带大，对老公也是个交待。“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婆婆哭求同去祭拜

　　4月3日早上7时，租来的面包车停到康复中心门口，杨兰坐到前排，司机兔哥拉开后门，一个专供轮椅停放的伸缩网降下，刚好可将空轮椅放入。“这是我自己改装的，专门为残疾人提供出行便利。”兔哥是成都“轮友会”QQ群成员，地震后杨兰也加入了这个群。兔哥经常开车组织轮友出游，一般收点油费路桥费等成本费用。用兔哥自己的话说，是“半公益”地提供服务。

　　从成都开出，走高速，一个多小时后，到达都江堰恬园小区。杨兰和老公买的商品房就在这里。地震时，这里受损较轻，为了让失去双腿的杨兰有个家，老公的兄弟姐妹凑钱帮她装修了房子，公婆住在这里帮忙照看读幼儿园的女儿。

　　杨兰头晚给家里打电话，说带朋友到家里坐坐，让公婆准备些早餐。家里做了酥油茶、腊肉香肠盛情招待。然而，吃饭时，表面平静的气氛下却暗藏凝重，都不知该说什么，各自埋头吃着。

　　虽然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但压抑的情感始终要宣泄。婆婆问杨兰去映秀的路通不通，让杨兰带她一起去，杨兰说不是去映秀，是带朋友去青城山。婆婆终于按捺不住，丢下碗筷老泪纵横，“你们带我去看看娃儿嘛，我都一年没看到他了，我好想我的娃儿啊……”

　　犹如一层窗纸被捅破，表面的平静再也无法维持，一直沉默不语的公公转身走到阳台，默默望着窗外，姐姐起身到厨房边洗碗边落泪，杨兰躲进自己房间垂头发呆。客厅里只听到婆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我们一直都不敢带她去，她身体不好，怕太伤心了出事。”杨兰黯然表示，地震后婆婆几乎每天以泪洗面，尤其是她一回来就哭得更伤心，她不敢让老人家担心，只好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坚强，但又做不到，只好干脆躲开，“大家都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杨兰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照片，一张张翻给记者看，里面有一家三口的合影，老公是藏族小伙，壮实俊朗，五官轮廓分明，“他唱刘德华的歌很好听。”翻着翻着，杨兰又胡乱把照片塞进去，对着窗台发呆。

　　公墓上撕心裂肺的哭嚎

　　9点多钟，带上鞭炮、纸房子和其他一些祭品，一行人默默下楼准备出发，婆婆哽咽着叮嘱给儿子带瓶好酒，要儿子托梦给她，告诉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妈妈天天都在想你！”

　　“给我支烟。”上车后，杨兰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一口，默默望着窗外，几分钟后，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兔哥闲聊，缓解情绪。

　　从都江堰到映秀只有20多公里，但因震后地形改变，道路狭窄，行车缓慢，不时出现塞车，一路走走停停。经过紫坪铺水库时，兔哥感叹说湖光山色白云环绕，杨兰说以前也觉得这里风景漂亮，但现在觉得很讨厌。兔哥说地震迟早会发生，总会有人成为受害者，杨兰大声抱怨，“凭啥子是我嘛！”

　　12点半左右，一行人终于抵达映秀镇半山腰上的漩口中学废墟旁，这里就是汶川5·12特大地震遇难者公墓。入口处有警察把守，胸前戴着白花，神情凝重。

　　这里被当地人称作“万人坑”，附近所有遇难者尸骨都掩埋在里面，已经分不清谁是谁。有些家属立了碑，大多数家属都是在公墓内自行找个空地便开始拜祭。

　　姐夫背着杨兰向山腰爬去，杨兰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在一块凸起的空地前，姐夫放下杨兰，大家一起点蜡烛、烧纸钱、倒酒，祭奠。

　　“啊！啊！啊……”满面悲怆的杨兰瘫坐地上，对着山谷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压抑多日的悲痛一下子爆发，“华龙，你起来嘛！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悲戚场景让闻者无不黯然泪下。“地震实在残酷，把人害惨了！”兔哥摘下眼镜，抹去眼泪摇头感叹。

　　离开之前，几名警察端来凳子和热水，让杨兰休息，平复悲痛情绪。一名身材高大，右脚瘸拐的警察过来，递来几枝鲜花，放在祭品旁，“我跟你的心情是一样的，我的亲人也离开了，我的腿也在地震中残废了。”

　　回到车内，一路无语。杨兰告诉记者，今晚起，她不会再抽烟喝酒，会尽快调整心态，面对现实，找到方向，要为女儿做点什么，为老公做点什么，“我会好好活下去！”

　　最近，根据四川省残联安排，已经有四川省有关残疾人射击队联系到杨兰，要她去队里参加集训，试试看是否适合，如果集训合格，就可以进入残疾人射击队，参加2012伦敦残奥会，为国家荣誉争金夺银。

　　“以后拿了奥运金牌回来，别忘了给我们签名啊！”兔哥打趣，杨兰摇头苦笑，不敢想那么多，先试试吧，反正呆在康复中心里也很烦闷，不如去训练，“每天盯着靶子练射击，就不会老想着这些痛苦的事了。”

　　回首灾难，杨兰苦笑：“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太残酷了。”

　　“每晚都在放电影”，至今夜不能眠的杨兰说，脑袋里好像装着个播放机，不停地转动，很多场景和画面都会定格、重播，根本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