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的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地球另一面的网络和现实中,潮起浪涌。
美国母亲,华裔养子,洛阳孤儿院,中国志愿者,“董家沟”,宁夏医生夫妇。这些元素拼接起来,是一个跨国寻亲的真实故事。其间,善与爱经多次传递、辗转、叠加后,演绎出“蝴蝶效应”。
中国养子欲寻身世
一封来自美国的电子邮件,躺在北京百瑞律师事务所律师张志伟的信箱中。
时间是今年4月28日。发信人是一位名叫茱莉亚的美国母亲。
她向张志伟发出求助。后者,同时也是“宝贝回家”寻子网的主要协调人之一,他和众多民间志愿者一起,为失踪儿童家长提供免费寻人服务,帮助走失、被拐、被遗弃儿童寻找亲人。
茱莉亚在信中说,2000年,她从河南洛阳孤儿院收养了一个8岁大的中国男孩,给他起名叫克瑞斯汀。在过去的9年中,克瑞斯汀得到了很好的呵护和教育。如今,小男孩长成了一个帅气而善良的年轻小伙,一家人生活得快乐祥和。
只是,在2006年,当克瑞斯汀14岁的时候,他问母亲,能否找到自己出生的家和家人。
“是啊,为什么不呢?”茱莉亚说,“我觉得我的儿子有权利知道他自己的身世。”
从那天起,这位美国母亲开始了代子寻亲的尝试。不懂中文,她更多地只能是通过在中国的朋友帮忙打听。
美国母亲首试未果
她的寻找路径,最先指向了洛阳孤儿院,但也终止于孤儿院。
茱莉亚曾注意到,在收养记录中,洛阳孤儿院给克瑞斯汀记载的名字是“党子杨”,但平时他们都喊他“家成”。关于孩子进入孤儿院的时间,“看上去有些混乱”。
孤儿院关于“党子杨”的档案材料上说,1999年2月27日,他被洛阳市公安局西工公安分局唐宫路派出所送到孤儿院。档案材料显示,他是在一个商业楼宇林立的天桥下面被人发现的。
但材料上面记载的日期,和茱莉亚自己了解到的,有些出入。孤儿院的一个保姆曾告诉茱莉亚,“党子杨”是1997年或1998年进入孤儿院的。茱莉亚在孤儿院的一幅照片上也看到,1998年孤儿院的一次活动中,里面有克瑞斯汀。
这些含混的信息,似乎无济于事。两年多断断续续地间接寻找,没有结果。
茱莉亚有些束手无策了。
求助附上中国印记
转机出现在今年4月份。一个中国朋友发给她“宝贝回家”寻子网的网址。
她随即发出求助信。
在给张志伟律师的来信中,茱莉亚尽可能多地附上了克瑞斯汀的中国印记。
大部分信息,来自他被收养后六个月内的记忆:
出生地—董(东)家沟;省份—山西;出生时名字—景家成;母亲的名字—邵菊连(音译);父亲的名字—景高科(音译)。
克瑞斯汀记得,父母都是农民,祖母曾经照顾过他。家里睡的地方,是一个有炉灶的水泥炕。祖母曾告诉他,他有一个孪生兄弟,出生时被送人了。
他记得,父亲经常前往洛阳出售粮食。
老家有玉米地和土豆地,还有牦牛或类似牦牛的动物。当地看起来缺水,一些小河濒临干涸。
家人吃饭时喜欢放醋,他则喜欢吃用醋拌的土豆丝。人们也经常吃蒜。
他还记得母亲和祖母会做面条,并把它们挂起来晾干。
他认为他有哥哥或弟弟,但是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
他觉得父亲很爱他,但是不能确定母亲是否也同样爱他,因为她从未说过……
像是一个被打乱了色块的魔方,需要根据记忆,一块一块地重新拼接。
所不同的是,这里面,几无技巧可循。而且,其中的关键色块,或许已经缺失了。
其他来自克瑞斯汀的记忆色块是,在他大概5岁的时候,父母把他送到另外一个家庭,养父养母家里。他生活的空间,换成附近一个大的城镇。他不确定和养父养母之间是否有亲戚关系,也不能确定自己为什么被送走。养父养母家还有一个比他大的男孩。
克瑞斯汀记得,养父养母都是医生,拥有一家医疗诊所(可能是妇产诊所)。养母为很多人接生。他认为他们比自己之前的父母富裕得多。
但克瑞斯汀对这个家庭的回忆,似乎并不丰富(除了那个男孩对他一直很好)。他曾试图偷偷跑回之前生活的村庄,但很快被寻了回来。次日,养父带他坐车(或许是他上错了车),差不多3天后,他懵懵懂懂地到了洛阳。后来,他被警察送到了孤儿院。
家乡—3天车程—洛阳,这个链条上的环节过渡,在当时尚年幼的克瑞斯汀记忆中,出现了乱码。他记不清楚了。
分析筛选出生地点
这些经年的记忆碎片,几乎未经任何修饬,到了张志伟的手中。
逐条翻译成中文后,这些信息于上月被转给了“宝贝回家”的志愿者“一米阳光”。后者是一位年轻母亲。
“一米阳光”将寻人信息放在了“宝贝回家”寻子网上。那里,有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一万多名志愿者,和按地域划分的QQ群。
但在逾13亿人口的浩淼国度里,找两个目标人物——确切地说,准目标人物,殊非易事。
志愿者们决定,先从“董(东)家沟”着手查询。
网络搜索和各QQ群反馈的结果显示,山西、陕西、河南、青海等地,均有“董(东)家沟”这一地名,总数达20多个。其中,山西、陕西两省境内,更是有多个“董家沟”或者“东家沟”。
按照克瑞斯汀的回忆,家乡人喜食醋和生蒜,生火炕。但这些生活习惯,在我国北方大部及中西部省份,都较为普遍。
茱莉亚提供的另一个信息是,尽管领养材料上标注孩子的出生地是山西,但洛阳孤儿院的负责人曾告诉她,孩子的口音和河南话很相似,他们不认为克瑞斯汀是来自山西,而应是河南或临近地区。
但很快,综合网友和其他志愿者的分析,“一米阳光”否定了这个路径指向,里面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克瑞斯汀提到“母亲和祖母把面条挂起来晾干”,但河南的志愿者反馈说,当地没有这个习惯;在被送到孤儿院之前,克瑞斯汀坐了三天车才到洛阳,这说明路程较远,应该是在外省;还有,克瑞斯汀印象中的牦牛,也不像是在河南。
至于山西或陕西的“董(东)家沟”,虽然地域特征较为符合,但均无可能有牦牛,因此,这两地也暂时被志愿者们排除在外了。
河南临近省市,牦牛,干旱缺水,董(东)家沟。这四个因素,在男孩克瑞斯汀的身世图谱上,似成破解关键。
将这四个条件同时放在一起,青海某地的“董(东)家沟”,成了高度疑似目标。但也有志愿者认为,从地域特征看,宁夏也具备可能性。
网上搜索亲人初定
在“一米阳光”等人依照地域特点搜寻的同时,本月初,有志愿者开始尝试另外一种寻找思路。
志愿者“广州花都兜妈”,在网上输入孩子父母的名字搜索。
父亲的名字,因音译较难确认,类似发音的名字有多个。相对而言,母亲的名字更易于按中文音译判断。
“广州花都兜妈”输入音译的“邵菊连”搜索。结果显示,这个名字的主人,曾在某期刊上发表过一篇医学方面的文章。文章是两个人联名发表的,另外一个名字是“景高科”。
这个名字,与克瑞斯汀所能记起的父亲的名字很相近。
文章所附的作者介绍也显示,邵菊连是宁夏一个小县城的医生。
克瑞斯汀记忆中的养父养母,就是医生。
信息被汇总给了“一米阳光”。但“宝贝回家”寻子网尚未设宁夏QQ群,那里还没有志愿者。“一米阳光”把相关信息,撒进已开设的所有QQ群中,发出“英雄帖”,请求邻近志愿者协助查询两位作者的身份。
湛江的志愿者“米兰如何”很快有了回应,他在当地有亲戚,可以帮忙。
“米兰如何”亲戚查证后反馈的情况显示,文章两位作者的居住地址完全相同,初步可以确定应该是夫妇。
有志愿者也在网上搜索到,该县城附近确有一个地方叫董家沟。
事情正在向着乐观的方向行进。
通话遇阻耐心解释
从县城医院,“米兰如何”得到了景高科的手机号。
接电话者,称自己是景高科,爱人邵菊连。但出乎“一米阳光”等志愿者意料的是,对方否认自己曾有孩子丢失,随即就挂断电话。继续拨打,无人接听。
该县城医院的一位医生向志愿者证实,景高科夫妇早年确有一个男孩走失。
志愿者们越发确信地推断,这对夫妇该就是克瑞斯汀走失前的养父养母了。想要找到亲生父母,唯有从养父母这里得到线索。
志愿者们分析不透的是,初次的短暂通话中,对方何以语带排斥。
“一米阳光”开始不断给景高科发短信,耐心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把克瑞斯汀在美国的照片发给他看。
对方的态度渐渐出现松动,同意通话了。
父子亲缘隔海重续
但再次让“一米阳光”始料不及的是,景高科上来的第一句话是——“我就是家成的亲生父亲”。
景高科解释,家成是超生,出生后寄养在了乡下,一直由弟弟和母亲代为抚养。孩子6岁时,才接回县城。1997年的一天,父子俩由县城回乡下时,孩子走失。在家成记忆中,他把叔叔当作了亲生父亲。
这位父亲说,孩子走丢以后,他负疚多年,也找了多年,但终无结果。其间,他也被人冒名骗过,因此当志愿者打来电话时,他满腹疑虑。
景高科说出家成身上一个隐蔽胎记。
经“一米阳光”和美国的茱莉亚联系确认,胎记印证无误。
像是相同根茎上隔季长出的两条藤蔓,相隔不得见,却在各自岁月中攀爬潜行多年之后,意外交集。父子亲缘,隔海重续。
双方决意认亲了。
景父发来家成叔叔和奶奶的照片,经由“一米阳光”转发美国。克瑞斯汀认出了奶奶和叔叔。
在给志愿者的信中,景高科说,“你们的辛勤努力重圆了我家近12年的迷梦。我是一名内科医生,是一个好丈夫、好儿子,但我不是一个好爸爸。因为我没有尽到一个爸爸的责任。母亲、妻子及所有家里人都埋怨我的疏忽大意,(现在)总算看到一丝阳光了”。
茱莉亚也向志愿者表示,她和全家,都深信克瑞斯汀当初是意外走失,而非其它。一家人,将于今年8月份来华,希望和家成的亲生父母会面。
对于克瑞斯汀,12年中,故乡从未如此接近。
本报记者张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