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20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手拿A4纸放在胸前，纸上打印着“讨薪”二字，站在一个三级甲等医院的门诊大楼里，给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绍兴一位新闻同行的评价是：震撼！“以前都是民工讨薪，这次却是医生讨薪！而且用了这么刺眼的方式！”

　　“我们当时也不想把事情搞这么大。”事后，参与此事的医生刘亮(化名)告诉记者。

　　这起医生讨薪事件的直接原因，和医院认定部分医生“给病人开药过多”遭到处罚有关，有参与的医生也因此感到“底气不足”。

　　但更多的医生把矛头直指医院的绩效考核体系。

　　对于医院的这种考核办法，绍兴市人民医院资深医生、硕士生导师王庆(化名)非常不满，“这是典型的医院追求利润最大化，科室的业务收入直接和医生的收入联系在一起，容易导致的后果就是不该检查的检查、不该手术的手术、不该住院的住院！”

　　王庆认为，国家在医院投入的钱不多，医院也要生存，需要一定的经济效益。但医院不能只是一味地要钱，我们要有度，要适可而止，不能太过分，“不然，公立医院只是一个虚假的名分。”

　　王庆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还表示，令他最担心的是医院这种考核制度容易把年轻一代的医生带坏，“年轻的医生都有梦想，但是参加工作后，发现现实与梦想的距离如此之大，他会有什么感受？如果他发现身边的一些医生唯利是图，他能够独善其身吗？”

　　医生讨薪，引发了当时在场的病人和家属的好奇，事实上，这些好奇的民众，正是到场却未参与的第三方，他们和这起争执，也息息相关，一个逃不过生老病死的普通民众，一样绝无可能在这样的争执中“独善其身”。

　　1医生讨薪

　　讨薪！

　　6月29日上午，大概九点左右，绍兴市人民医院近20名医生，身穿白大褂，手拿打印了“讨薪”字样的纸，向医院的行政楼奔去。

　　医院行政楼内，刚刚从医院党委书记岗位上退居二线的韩正良目睹了事情的经过。“来的医生主要集中在骨科东区的医生，还有少部分眼科等科室的医生，他们来找楼正龙副院长。”

　　当时，楼正龙正在做专家门诊，“门诊是公共场所，如果有病人看到如此情景，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我们开始阻拦。”

　　韩正良一边马上叫人通知楼副院长，另一边安排其他医生替换楼坐诊。

　　但是，事态并没有像韩正良所想象的那样被控制。讨薪的医生们在听说楼正龙在门诊后，又向门诊大楼进发。

　　门诊大楼内，病人及家属络绎不绝。

　　“我们当时拿着纸，在楼副院长门诊室门口站了将近10分钟。”刘亮说。虽然只有10分钟，但是仍然被许多路过的病人和家属看见，“他们当时的目光都非常惊讶，更有的病人还问我们是什么原因。”

　　第二天，《亲睹人民医院医生讨薪》、《医生讨薪，也讨尊严》等帖子，开始出现在绍兴当地的论坛上。

　　其中，《医生讨薪，也讨尊严》的帖子，有上百人跟帖，网友矛头直指医院“绩效考核”，质疑这一考核标准代表了谁的利益？

　　“跟帖的人大部分是我们医院的医生”，刘亮告诉记者，网友们在论坛上爆出的内幕，都是医院实际中存在的问题，“不是医院医生，谁会知道这些内幕？！”

　　2事件导火索

　　引发此次医生讨薪的导火索，就是医生们认为5月份的绩效工资，与自己的实际劳动付出差距太大。

　　据了解，绍兴人民医院医生的收入主要分为三个部分：基本工资、工龄工资和绩效工资。几乎医院所有的医生，基本工资为1500元，“最主要的收入就是绩效工资，也是我们通常说的奖金，占了我们每月收入的70%左右”。

　　从医院财务提供的数据来看，骨科东区5月份的绩效工资并不低，14名医生的绩效工资共为85333元，人均可以拿到6095元。但是，骨科东区14名医生实际拿到的绩效工资才29386元，中间的数万元去了哪呢？

　　同一份数据表明，骨科东区的医生仅在一项名为“药品比例考核”中，就被扣去47520元。

　　“这个月骨科东区的医生给病人开药过多，属于药品比例超标，所以遭到了处罚。药品比例就是病人在医院看病期间，药品费用占总开支的比例。”韩正良告诉记者，“国家早就提倡实施药品比例考核，根据国家的规定，三级甲等医院的药品比例要控制在45%以内。”

　　但是，绍兴人民医院采取的是更为严厉的药品比例考核制度。在今年4月份，医院要求在原来规定的药品比例上，门诊病人再下降5%，住院病人下降2%。

　　3“讨薪底气不足”

　　记者在医院采访时，接触到的医院领导，提到最多就是严格坚持控制药品比例考核，认为这样是为了“保护医生”。

　　一位医生认为，医院对控制药品比例上的严格，跟近年来医院发生的腐败案件不无关系。

　　2006年，医院的一位副院长，因受贿罪，被判三缓四；2005年，医院的设备科科长受贿29万，判了10年；去年，医院的原药剂科科长和原中药科主任，分别因受贿罪被判处7年和5年。

　　这些问题官员落马，均与药品及其他的“回扣”密切相关。

　　韩正良表示，药品比例过高，透露的是医生热衷于开好药，多开药的因素，“医院确实存在临床药品促销费的问题。”

　　与韩正良说法相吻合的是，医院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医生告诉记者，“药品比例超标，本身就不妥当，我总感觉这次讨薪底气不足。”

　　绍兴论坛里6月30日有人发帖支持医院的做法，并把矛头指向医生过多开药：

　　医院的做法就应该支持。这是医院和药品供应商的博弈。医院在控制药品比例，提倡合理用药，那些所谓的药代无孔不入，时刻出现在病房的角落。

　　请医生们给我们的患者用该用的药，想想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让我们普通的老百姓看得起病，看病不再难，看病不再贵，这不仅是一家市人民医院，是绍兴、乃至全国的医院都应该做的。(原帖有删节)

　　4考核诱导另一种“大处方”？

　　今年3月，在一份名为《中央关于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的意见》中，明确提出了对公立医院“实行以服务质量及岗位工作量为主的综合绩效考核和岗位绩效工资制度。

　　绍兴市人民医院一位副院长向记者表示，中央虽然要求医院实行绩效考核，却没有相应的细则，医院一直都处于摸索阶段。

　　从今年4月1日开始，绍兴市人民医院实行了最新的绩效考核办法。

　　在医院最新的《医疗部门绩效工资分配方案》上，记者看到里面明确规定：“临床科室门诊挂号费、住院病人住院费、诊疗费、治疗费、护理费、氧气费、材料费100%计入科室收入；临床科室利用本科仪器、设备为本科门诊、住院病人所做的各种检查治疗，按100%计入本科收入；为其他科室门诊、住院病人所做的各项检查治疗，60%计入执行科室、40%计入医嘱科室。”

　　由于以上费用与医生的收入密切相关，病人在治疗过程中，就可能产生不必要的支出。

　　在医院某诊疗组，一共有3位医生，在该组的一份工资清单上，记者看到仅“输氧费50%”一项，三位医生的收入是4884.52元，“治疗费50%”的收入是8427.69元。

　　该组的一位医生解释，输氧费直接计入了科室的收入，输氧的多少直接和医生的收入密切相关，“给病人输氧，分成比例高，又没有医疗风险，谁不乐意做？！”

　　对此，医院原党委书记韩正良认为，医院的绩效考核体系中还有明确的质量考核，对病人的用药、平均住院的天数，和住院期间每天产生的费用做了规定，不同的科室，考核的标准不一。科室如果在这些方面有了违规，医生的绩效工资就要遭到处罚。

　　“这是为了减轻老百姓的负担。”韩正良说。

　　但一位医生向记者指出，这种质量考核并不全面，门诊时，原本不要进行的检查，医生却要你去检查；一个门诊可以完成的小手术，医生却要你去住院手术，“本不该住院的病人如果去住院了，医院质量考核里的那些规定又有什么意义？”

　　还有一点颇具争议的是：考核罚款，最终落入了医院的口袋，影响的是医生的收入，对于医院的收入并没有造成影响。

　　5大医院背后的大包袱

　　在绍兴人民医院，医院计算在医生身上的成本包括：科室的水电费、医生的养老保险、机器设备折旧、房屋折旧、临时工工资和医院的行政开支等。

　　王庆说这“就好像是承包性质，医生一方面要完成医院规定的成本，一方面又要担心扣除成本以后，自己的收入是多是少？”

　　韩正良告诉记者，当地政府对医院的投入是有限的，每年只是保障在编职工1.3万元的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其他的投入很少。

　　在政府投入不足的情况下，作为整个绍兴市级别最高的医院，2007年12月28日，绍兴市人民医院搬进了异地重建的新大楼。

　　但是，大楼的数亿元投资也让医院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搬进新医院后的两个春节，日子过得都不安稳，每次春节前期，医院领导的压力就很大，要应付前来要债的施工队。”韩正良说。

　　绍兴市人民医院副院长阎晓勤说，现在高温季节，医院每天运行的电费就要超过6万。

　　“政府投入不足，医院的这些成本哪里消化？卫生部曾经有领导提过绩效改革不能与利益挂钩，这怎么可能？”

　　阎晓勤认为，关键是羊毛出在谁身上的问题。如果羊毛出在政府身上，医院的许多现实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如果出在患者身上，现实的问题短时间内无法改变。

　　绍兴市人民医院背后的这些大包袱知道的人或许不多，但医院的这套绩效改革方案却名声远扬，现在全国各地医院来绍兴考察的络绎不绝。

　　一位医生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医生的收入与科室的业务收入挂钩，这妥不妥当？这种络绎不绝的考察学习，是喜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