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这是学校的秘密”
校园里最吸引人的是两张黑板报,一张写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另一张用几乎整面墙写了一个故事,一个台湾初三的孩子在学校的厕所里,用一个塑胶袋套在自己头上,自杀了。
文章这样写:“这个十五岁的孩子,在人生的最后三天,所看见的是一个灰蒙蒙的、湿淋淋的、寒气沁人的世界。
这黯淡的三天之中,有没有人抚摸过他的头发,对他说:‘孩子,你真可爱。’有没有人对他微笑过,重重地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啊,这算什么?’……
从家门到学校的路上,有没有一句轻柔的话,一个温暖的眼神,使他留恋,使他动摇?我想说的是,在我们整个成长过程中,谁教过我们怎么去面对痛苦、挫折和失败?……”
最后是写得很大的“真善美”三个字。
一位家长来考察环境时,正是被这感人的话语感动了,加上教官“态度也都很好,和孩子们有说有笑”,她很快交钱签了合同。
尽管小东子说,常常看见教官领着学员去附近那家诊所上药,但诊所的大夫想了想,笑嘻嘻地说:“唉,你不知道,这里的蚊子有多厉害,有毒的,咬的包都要烂的啦……都是蚊子咬的,你看,”医生掀起自己裤腿,露出浅红的几个小包“我也有包的。”
学生身上的包和疤痕带着长长的伤痕,一个屁股上被打伤化脓的孩子说,有竹板、棍子、鞭子……“宿舍的竹扫帚没有一个是好的,都打断了。”
“我恨教官。”他低着头,用手给遍布伤疤的屁股扇着风。
小安离开学校到了南宁的宾馆里,说话时还是一直把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地上,偶尔抬起来,又慌乱地低下去。
“教官教我们这样坐的,坐不好要打。”
“日记、周记里也不能写挨打的事,辅导老师说这是学校的秘密,不能随便写。我就写很幸福,很高兴。
小安的妈妈眼泪涌上来了,“我们的孩子很活泼的,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当初最吸引小安妈妈的,就是学校广告中的定期心理辅导,但小安说:“快40天了,一次都没有。”
关于教官,今年4月,在广州的起航拯救训练营曾公开发出招聘启事,要求应聘者应有五年以上部队服役经历,有带兵经验等。
“我快不认得自己的孩子了”,小安妈妈说。亲人几次让小安舒服一点坐着,把手放下来,小安还是像在学校里一样,按照标准坐姿坐着,手放在膝盖上,头低垂“我习惯了。”
像小安说的一样,一个孩子在写给妈妈的信里也是“很幸福、很高兴”:
“妈妈:在这里我想跟你说一句发自内心的话,妈妈,对不起,请您原谅我以前所犯的那些愚蠢的错误。”
“这里的生活可以,而且训练量也不是非常的重。所以你不要担心,我会在这一个月里面改变我自己的,你放心,当你来接我的时候,将会看到我又变回原来的那一个听你话的好儿子的,不会再是那个对你爱理不理的孩子……”
一个孩子则在周记里写道:“许三多常常被欺负,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一个姓郑的爸爸原来去湛江的起航训练营考察,高墙上的电网,高高的哨岗,铁丝网,让郑爸爸“心里发毛”,“我看着都害怕,原来是少管所的地方。”
南宁新的起航训练营在明阳工业区附近的乡村里,远处都是尚未成熟的甘蔗林,水牛拉着牛车不时缓缓经过,野草顺着学校的围墙已经长了好高,除了偶尔的几声鸟叫,十分寂静。
绿色的铁丝网,整个用钢筋条封闭了所有窗户的小楼,宽敞的篮球场,平整的草坪,加上电视台已经播放了几个月的感人广告,和邓森山的爸爸一样,郑爸爸终于觉得,可以把孩子放在这里“就觉得这里还人性化一点!”
“广告里面孩子一出来就抱着妈妈哭,然后就变得很好的,也不那么爱上网了,那个广告真的好感人,还有教官在拉练的时候给学生拿水、背学生,都让人觉得好好。”
每隔一个星期,教官就给郑爸爸发一个短信:“你的孩子在这里很好,请您放心,他很适应这里的生活,表现很好。”如果邓森山没有出事,按照教官短信通知的内容,8月12日郑爸爸还要到学校接受几天针对家长的辅导。
唯一让郑爸爸觉得不大对劲的,是教官写的短信总是有错别字,比如“接受”写“揭受”,“别人写错别字也就罢了,老师怎么也老写错别字呢?”———“你可想而知,这些教官都是什么文化水平。”
即使在8月2日邓森山出事那天,一个孩子的母亲打电话问教官学校的情况,得到的回答仍是“很好,一切正常,训练还在进行”。
被取缔的“拯救训练营”
8月4日上午,赶来学校的只有部分家长,等待中的孩子们把各种各样的纸条从铁栏杆缝隙、水房窗户扔出来:
“我要回家,救救我。”
“姐姐帮我打电话给我爸爸,叫我爸爸来接我。这里好恐怖。”
“我想家,我受不了这个地方了。”
“请跟我爸爸说,这里打死了人,学校不给打电话,叫我爸来接我。”
“这个学校是个非常残酷的学校,这里的每一个学员我敢说百分之百都被打过,老师来了……”
8月7日,南宁市江南区政府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宣布取缔“拯救训练营”,依法取缔“南宁起航拯救训练营”,并对这个机构的13名人员以涉嫌故意伤害罪、非法经营罪进行刑事拘留。
据南宁方面初步调查,“南宁起航拯救训练营”由广东番禺励志体育活动策划服务部与广西电子技工学校合办。
南宁市江南区政府副区长张树辉介绍,南宁起航拯救训练营没有在当地有关部门进行登记,属非法经营,8月7日下午,相关部门已依法对“南宁起航拯救训练营”进行了取缔,这个培训机构的13名嫌疑人已被刑事拘留。
122名学员已全部被家长接回。
但涉及到非法经营,南宁市教育局和工商局的领导都感到为难,相关的法律法规还是空白,究竟起航训练营算是教育部门管理,还是以“经营行为”归工商部门管理,或者是该挂靠医疗部门管理,现在还是未知数。
孩子们大批被父母接走是在8月4日下午。那天阳光不错,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孩先从铁丝网大门里走出来,他腿上的伤疤像白桦树上的眼睛一样,一个又一个,这个差不多有一米八高的孩子,只紧紧抱住来接他回家的妈妈,眼睛里泪花在滚,喉头哽动,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别的已经出来的孩子也围过来,他对着其中一个伸出手敬军礼,然后握手,紧紧拥抱在一起,又与下一个同学拥抱在一起。
少年以自己的方式与患难的伙伴们告别,他换上的长裤遮住了长腿上密布的疤痕,妈妈说“鞋子就丢掉吧。”
他扔掉的解放鞋和很多别的孩子扔掉的鞋子散落在草地上,匆忙离去的孩子扔下的迷彩服还在空旷的阳台上和衣架一起翻飞,大写着“真善美”的黑板报,似乎还在等待下一批新学员的到来。
图片由邓森山父亲邓飞提供
采写:本报记者 马金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