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焕
老检察官徐焕承办过一起抢劫杀人案后,检讨自己太情绪化:法庭上宣读公诉书时悲痛到几乎念不下去,庭后又喝了 半瓶二锅头。他为什么会如此情绪失控?
2009年11月9日晚上,北京下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一开始,静悄悄的雪粒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到了深夜, 竟然响起了闷闷的惊雷。冬季响雷非常少见,下大雪时响雷更是罕见的天象。闷闷的雷声不是轰然一声而止,而是先开始由西 向东,像从天际远处开来的列车,轰轰隆隆一路闯来,为时10余秒钟,再由东向西轰轰隆隆地闯去,气势莽莽。
反正我也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来打开电脑打文件。11月10日,我要去法院开庭,审理2009年4月8日发生的 华北电力大学学生被害案,需要准备法律文书。
被害人都是高考状元
说起来,这个案件太让人愤怒了。4个罪犯在晚上来到华北电力大学校门外,拦截住一男一女两位大学生,不容分说 ,上去就拿刀把人宰了,抢走了区区100元钱和两部手机,然后又奸尸,最后把两个被害人都埋了。后来,学校发现学生失 踪,先发动学生们去找,又通知了两名学生的家长,最后在校外的树林里发现了被浅埋在土沟中的两名学生的尸体。
因破案及时,从发现尸体到后来分别在东北、河北抓获4个犯罪嫌疑人仅用了9个小时。抓住人后才发现,其中3个 嫌疑人尚未成年。
这么恶劣的案子,当然从一开始就引起社会关注。我爱人的单位在航天城,单位宿舍就在回龙观附近,案发之初,他 们单位的同事就很关注,她回来就问我知不知道这个案件。一开始,我还真不知道,但对华北电力大学我是挺关注的。因为2 009年年初,我们单位开年会就在华北电力大学对面的龙城花园宾馆,开会的闲暇,我向东张望了这所学校好半天,得知该 校是全国重点,心想我儿子要能考上这个学校该多好。一般人关注一下就算了,我是盗抢组的“案头”,将来这个案子很可能 让我承办,所以就先从网上查了一下,正好我关心隐私权保护问题,这个案件既涉及被害人隐私,又涉及未成年保护,所以我 及早提出“不宜报道”的看法,网上的消息逐渐平息下来。
到了2009年8月底,案件到了检察院,来到了我的手里。我细看了一下,案情并不复杂,但凶残指数、危害结果 指数、悲剧色彩指数等等,均在五星级以上,于是我马不停蹄,赶紧往前赶,争取在国庆节前开庭。涉及未成年人犯罪案件通 常程序烦琐,要求有监护人在场才能进行讯问,条件虽然苛刻,但我还是尽快结案了。
两位被害人都来自东北,一位是黑龙江肇东地区的高考状元,另一位是长春地区的高考状元。他们的家长都是普普通 通的工人,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大学生太不容易了。我及时在网上和两家的家长取得联系,并提供信息资料、帮他们修改民事 诉讼状等等,其实说白了,人家孩子都死了,等于什么都没了,打民事官司也不是为了钱,无非是想找个面对仇人、当面出口 恶气的机会。但他们对我认真帮他们写状子的事还是表示感谢。其实,我私心是想尽量在这种时候帮人一把,也排遣自己心中 的痛苦。
被害女孩的生日与雪
夜深人静,我在电脑上飞快地敲着公诉意见书。
公诉书是公诉人在法庭上要说的一番话,包括对证据的分析、犯罪心理的分析、个案的社会危害性的分析以及量刑建 议等,未成年人犯罪还要烦琐一些,需要加上一番教育的话。其实,公诉意见书好写,尤其是案件性质越是恶劣,公诉意见反 倒更好发表。我是老公诉人,写公诉意见书当然没问题,夜深人静起来写公诉词,无非是为了排遣心中的不平。一个多小时, 公诉词就出来了,然后关灯睡觉。
因为第二天东北来的两家家长要在早上6点多到检察院找我,所以我把闹钟定在早上5点,时间一到,就早早起来赶 往单位。一出门才发现,一夜的大雪厚厚地积了一层,没过脚面。我背着电脑,一脚深一脚浅地赶到单位。半路上,我给两位 家长打电话,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北京,准备上地铁了。我赶到单位,先把文件打印出来,然后静候两家家长的到来。
6点45分,3位家长带着两位律师到了检察院门口,我把他们带到会议室,分发打印文件、介绍案情、重申法庭纪 律(怕开庭时仇人相见打起来)等。当然不免要聊起漫天的大雪,被害女生的母亲开口了:“昨天是我们家小雪的19周岁生 日。”我一怔,因为我办案通常只记住被告人的名字,并不关心被害人的姓名或生日,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被害的女孩叫小 雪。小雪的妈妈继续说道:“18年是个轮回。小雪出生的时候也跟昨天似的,下了场大雪,从我记事开始就没下过那么大的 雪,所以给孩子起名叫小雪。孩子出生是阴历、阳历都在同一天,18年才赶上这么一回,昨天又在同一天!昨天她生日的时 候又下了这么一场大雪!”说着就把孩子的照片拿给我看,还说起以前同学们给孩子过生日的情况,我看着照片,又望着窗外 的大雪,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雪她爸和男生的父亲倒是豪爽的东北人,只是恨恨地咒骂着,这样倒好,省得心里太憋屈。两位律师也是厚道人, 张口说话显得挺谦虚。我向他们保证,徐焕不是草包,一定会全力以赴的,他们也保证一定会遵守法庭纪律。
天色渐亮,陆续有同事来上班了。两家的家长先去吃饭了。书记员小王来了,当然得说起漫天大雪,我把小雪生日的 故事跟她说了,小王登时脸色大变。办公室里其他同事听了,也显得心情沉重。
我失控了
上午9时30分,法庭正式开庭。庭前,我已经把小雪生日的情况跟两位女法官说了,她们也是相视一怔。上午开庭 先开嫌疑人滕显贺的,好在他已经成年了,而且不具备任何从轻处罚的条件,两位男家长由于具有证人身份,不能旁听刑事部 分的审理,小雪的母亲在场旁听。
一开始比较顺利,但我在宣读证据念到小雪的出生年月时,顿时感到心情沉痛,停顿了十几秒钟才念出“1990年 11月9日”来,身边的书记员小王无声地哭了。旁听席上,传来孩子母亲的哭声。审判长对我报以期待的目光,我们都知道 如果老公诉人当庭垮了,这个庭算是开砸了。好在我及时调整了情绪,再也没出现过类似的停顿,而是以坚定、语速稍缓的语 气清清楚楚地发表了公诉意见:“对被告人必须处以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全部个人财产的刑罚!”
从法庭出来,两家的家长表示对我的满意和谢意,并说晚上出来一起吃个饭。通常情况下,公诉人吃当事人的饭有吃 请受贿之嫌,但这顿饭必须吃。我认为做好安抚工作有时需要一定的手段,必须在饭桌上表达我对他们的感谢,因为他们确确 实实配合了我的工作,而且必须得喝点,因为我也需要安抚,需要排遣我心中的悲伤。吃就吃吧!
晚上一行6人,踏着积雪,到了我找的单位附近的小饭馆,热热乎乎地吃了一顿,我喝了半瓶二锅头(这是必须的, 否则我会再失眠一夜,影响第二天的庭审)。饭桌上的“徐检察官”已经成了“徐大哥”,而且一杯下去,几条东北汉子才知 道法庭外的“徐大哥”并不比他们坚强,说到孩子、家庭、经历等,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反倒是让东北的兄弟来劝我……
最后,我给每家家长200元钱,让他们替我在孩子的灵前献把鲜花。我不让他们推辞,小雪妈妈说:“你的公诉意 见书就是最好的安慰。”“但那是工作,我该干的,私情也得让我表示”,这是我的解释。
说实在话,当公诉人辛苦,不仅要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地履行职务,要承担巨大的心理压力,还要分担当 事人的巨大痛苦。在办理这个案件中,其实我倒发现了自身存在的许多不足,比如有情绪化倾向、处理问题不够冷静等,这对 于一个公诉人来说,是应当忌讳的。但这个案件实在让我难以保持冷静的心态。在处理感情问题上,我永远是凡夫俗子,即使 要我修炼成佛,面对罪恶我也是金刚怒目。
从法庭出来,我的眼前仍是一片愤怒的大雪。
新闻链接:
2009年4月8日晚10点,曾做过保安的滕显贺和3个未成年人小凯、小丰、小豪(均化名)预谋后,带着刀子 到昌平区华北电力大学校园外的树林内,对在这里谈恋爱的大学生辛某、王某实施抢劫。在滕显贺的指使下,小豪持刀猛刺辛 某胸部及上肢数刀,小凯、小丰、小豪3人分别持刀猛刺王某胸部,导致辛某和王某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两人死后,4人抢 走现金100余元、两部手机,款、物共价值1320元。抢完东西后,小丰、滕显贺、小凯对女生辛某的尸体进行了奸淫。
2009年12月7日,这起备受社会关注的案件公开宣判,作为4名案犯中唯一的成年人——滕显贺,被北京市一 中院数罪并罚判处死刑。法院同时判令其赔偿被害人亲属各项经济损失102万余元。12月18日,另外3名案犯分别被判 处无期和有期徒刑15年。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10年1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