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二手现实”
陈丹青画书 翁云鹏画电视
他相信绘画的尊严,我们也相信绘画的尊严,但这却使我们常常忽视丹青已经走得更远,他以更大的胸怀关怀着我们赖以生存的文化土壤。
文/刘小东
2010年4月12日,陈丹青和他在清华工艺美院时的博士生翁云鹏在北京举办二人联展。他们都在画“二手现实”,一个画书,另一个画电视。
陈丹青:他不屑集体的战船
1980年,丹青“西藏组画”的出现使中国文化界这条战船羞愧于继续航驶在政治海洋上,开始靠岸,靠向生活之岸。从此,诗歌、文学、电影,当然包括我们美术诸领域开始贴近日常生活,俗称“自然流”。我们用尽所有赞美之辞都不算过。虽然这个历史转变仅仅因为这个27岁小伙子的偶然之作,它从根基上结束了“文革”,开始放射那个时代最渴望放射的人性之光。
一年后丹青离开这条战船,独自浪迹纽约。但是这条战船无法忘记他,而且对他寄托更大的希望。丹青置之不理,也许他意识不到这条战船对他厚望的力量,这种力量也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
1990年,丹青不画西藏了,丹青不画“生活”了,他开始画眼前的鞋子、画册、书籍以及图片。他信奉库尔贝所说的“我只画眼前看到的”。但他没有画他眼前看到的美国人。他说“他们的生活有他们自己的画家去画,我画‘二手现实’,我画信息时代别人眼睛观看的结果——图片”。面对“二手现实”,他乐此不疲,完全不理会我们这条战船对他的厚望,像个自暴自弃的流浪者。这条战船开始说他的画不如从前,暗含着抱怨他并没有把我们带到更光明的国际海域。
2000年他回到这条战船,中央美院没要他,清华工艺美院给他留了个港湾。他全力以赴,像个缺奶的孩子,全身心扑在教学上。几年下来,没画多少自己的画,却忽然发现自己用力过猛,完全不适合这条战船的规矩。他跳海了,甩开这条战船,开始口诛笔伐、著书立说,独自承担。他横跨多个领域,针砭时弊,口无遮拦,句句痛切。
画呢?他仍然画“二手现实”,画书。我问他:“你的写作涉及多种社会问题,画画为什么没有这方面的体现呢?”他说:画画就是画画,就像一束花,一个苹果。
丹青真心爱绘画,在他的境界里,绘画永远在社会之上,在他个人利益之上,是形而上的。绘画拥有这份骄傲。
回国十年,他不参加我们普遍认为的重要展览,仅仅在回国那年听从工艺美院的安排办过个展,属于单位汇报。此后几年只参加一点朋友的展览,哪怕是在很小很小的地方。为了朋友他依然像个无家可归者,完全不顾个人得失。
丹青画画笔法细腻,长相儒雅俊朗,使我们常常忘记他是个仗义率真的顽童。他不屑集体的战船,他相信独自承担的力量,他相信绘画的尊严。我们也相信绘画的尊严,但这却使我们常常忽视丹青已经走得更远,他以更大的胸怀关怀着我们赖以生存的文化土壤。
翁云鹏:看电视时别忘了看看周围
认识翁云鹏是上世纪90年代丹青介绍的。我两岁女儿管他叫翁翁。他很有耐心和儿童玩耍,也很温和地与成人相处。他是学画出身,但那时他做着大生意,我们在骑自行车的时代,他已经拥有两辆汽车,虽然只是桑塔纳。
1996年他突然放弃大生意,开始在中央美院油画系读研,看起来有点像鲁迅弃医从文。我几次逗他,你何必呢,画画最后也是卖钱,你现在有钱了,何必画画呢?他无奈笑到无声,说“我真的喜欢上画画了”。像个初恋的孩子说喜欢上某人时那样害羞。
翁翁不太适应美院的长期作业,上学时的课堂作业总是显得有点业余。
1998年毕业创作,他没有直接画人,而是把人放在电视机里了。这个电视机有时在普通家的墙角,有时在阳台上,有时在破墙头边上,一群女兵在电视里齐刷刷地前进,电视机后面是齐刷刷的砖头。好惊奇的场景!在我们重视“一手现实”的绘画格局里,看到这样的画面真是让我们惊着了。“二手现实”居然有这么异样的力量!
2000年他进了工艺美院丹青博士班。画得不多,更多的时间给了这个刚刚开创的博士班的事务性工作。
几年后忽然办个展了。在巨大的798季节画廊空间里,挂满了他画的电视,也有他做的电视装置。这些场景围绕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在城乡结合部,在中低档小旅馆,在油腻腻的小酒馆。电视里有世界时事,有新闻联播,也有毛片种种。他的绘画时时提醒我们看电视时也别忘了看看电视的周围。多么朴素而久违了的道理,我们随意就可联想到,比如喝酒时别忘了哥们噢,种菜时别忘了浇粪噢,砍树时别忘了会有沙尘暴噢,吃饭时别忘了会有地沟油噢,和平时会有战争噢等等。
再后来他又在今日美术馆做起了图片展。看来翁翁真是钻到电视机里去了。他把电视上的影像直接掏出来,印成图片,很多影像并置在一起,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联想。这个工作比他画画累多了。他每天端着大相机对准电视狂拍,在数万张图片中琢磨着其中的莫名关系,给了我们一个五味杂陈的世界。翁翁做事不声不响,做人不争不抢,其艺术作品却给我们无数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