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病院留置6天并“治疗”后,4月15日,湖北十堰市民彭宝泉终于得以回家。
回到亲人身边,躺在自家的床上,彭期望能舒坦地入睡,但噩梦却悄然袭来。
他的噩梦其实始于2001年,那年他举报了他所在单位——当地建行的领导及员工的贪污腐败问题,该案子受到当地纪委的查处,相关责任人被绳之以法。3年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去后,他的生活骤起波澜,如他自述:客户被剥夺,自己被下岗、被打伤、被离婚、被病休、被逼办证……最终被投入精神病院。在医院里,彭宝泉越强调自己“没有精神病”,医生越认为他“病得不轻”。
正是一系列偶然或必然的遭遇,迫使他一步步往前走——是走向救赎,还是走向深渊,这是一个未知数。
本报记者吴通清 湖北十堰报道
“被抓走”
4月9日上午8时许,湖北十堰市宏正酒店门前,该市五交化公司的20余名员工在这里聚集,为“国有资产被少数人侵吞”及“房屋遭受强制拆迁”等问题,他们已经奔波了6年之久。
之所以赶到该酒店门口,是因为他们得知湖北省纪委的一个工作组在这里驻扎,他们期望此举能得到该纪委工作组的重视并使他们的诉求得到圆满解决。
半个小时后,当地警方赶到现场,认为“酒店正常经营秩序及酒店内旅客工作、生活受干扰,并造成该处道路交通受到影响”,予以驱赶并维持秩序,随后,将参与该事件的11人带至公安机关调查。
这11个人中,除了上访代表外,还包括十堰市建设银行职工彭宝泉、报告文学作家邓复华及十堰市粮食局职工吴祖华。当时,彭、邓两人在现场拍照,而吴则用DV录像。次日凌晨,吴被释放,警方认定他只是“路过并拍照”。彭、邓两人则被投入十堰市精神病院。
警方在随后的通报中说,彭、邓两人并不只是围观拍照的群众,而是这起上访的“参与者和组织者”,在之前的一天晚上,彭与预谋上访的几名主要人员在一起吃饭,研究第二天上访事项,在上访打出横幅时,彭也一直在旁边,邓复华则在现场与酒店的保安发生撕扯,因而将两人从现场带走调查。之所以将两人送往精神病院,是因为,在询问时,办案人员发现彭宝泉一些言辞明显异常,而且彭、邓二人都有精神病史。在彭自称“单身一人,无家属联系后”,由警方送往精神病院。警方还进一步指出,进入十堰市精神病院后,经过“医生四个小时的诊断”,认为彭属于偏执性精神障碍,并正在发病期,医院决定对其观察治疗。
9日当天及晚上,叶克风一直在拨打彭的电话,电话一直不通。叶是彭的前妻,于2006年底办理了离婚手续,但一直住在一起,双方一直称对方为“爱人”。彭的妹妹、父亲及战友闻讯后,也着急赶来,大家均没有彭的音信,六神无主。直到10日中午,五交化一名员工前来告知,才知道其下落。
10日下午,彭的妹妹彭秀敏及彭的一名战友混进精神病院,果然见到了彭本人,他被院方安置在“兴奋室”,予以重点看护。很快,两人被院方清理出来。
13日,包括叶克风、彭秀敏及彭父在内,几人又前往精神病院要求放人。很快,叶、彭两人的单位领导驾车前来,分别将其带回单位谈话,要其“顾全大局”“不再接受媒体采访”,并“保证人没事”。
“被下岗”
在当地,彭宝泉事件一度让当地知名论坛“十堰城事”变火。截至4月18日上午11时15分,其中“十堰警方就‘送拍照男进精神病院’的说明”一帖,已有跟帖298个,共14736人次关注。
关于彭宝泉是否为精神病人一说也众说纷纭,其中不乏自称真正的知情人,也不排除相关利益团体的“马甲”和“枪手”。其中,有帖子说他“没神经与有神经一样的”,“说话很毒辣,有点甲亢症”,直指其用钢丝绳套过人的行为,以及此次上访维权中收人“交通费一万元”(与邓复华一起)的行为,质疑其“是维权还是为钱?”“是拍照被抓还是闹事被抓?”配以“究竟谁不希望十堰发展”等网文,非常主旋律。
与此同时,也有相当多的帖子为彭呼吁,认为造成其落到今天的地步,完全是相关部门打击报复的结果,认为公安机关办案及处置过程存在疑点,呼吁彭案能得到公正处理。
今年47岁的彭宝泉于1988年9月从部队转业到建行十堰市分行营业部工作。
2001年,是他人生的一个分水岭。之前工作一直顺风顺水,一度带过“长”字。而之后却开始走下坡路,竞聘上岗失利,客户资源被转移,矛盾在得不到及时妥善解决的前提下,他几次与人发生肢体冲突,三次受到行政处罚,服过一年刑,最终被视作“另类”。
所有遭遇及经历,在他名为“我是一个兵”的博客里均有体现。此外,还有当地司法机关的相应判决书。
2001年,他获悉建行十堰分行五堰支行有人存在贪污腐败现象,于是向十堰市纪委举报。经纪委介入,该行原行长李某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但他认为,这个处理并不圆满,因为,他举报中的其他人包括宋某在内没有受到追究。
彭自述,自2003年起,他先后被剥夺客户资源、下岗、被打致残、家庭离散,而这些遭遇的起因,都是因为他的直接上司换成了他举报的宋某的丈夫胡某。
他自述,2005年底人事制度改革,他所在的单位共有3人下岗,一个是司机,一个是电工,另一个则是他。他认为完全是胡某打击报复的结果。为了重新上岗或讨回客户资源,彭数度找胡,以及向上级领导反映。在未有结果的情况下,发生到双方动粗的境地。在几次冲突中,双方互有伤情。2007年在被原营业部主任赵某打伤左眼后,获对方赔偿23万元。而2006年至2009年期间,彭则先后被行政拘留两次共30天,罚款两次共600元,并于2008年9月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记者获取的资料显示,2007年1月始,彭即在建行办理了病休手续。
今年4月16日上午,本报记者前往建行十堰分行采访,欲求证彭的相关事实时,对方以上市公司有严格规定为由予以婉拒。而该行给市委宣传部提供的“彭宝泉情况介绍”也只简单罗列了彭于2005年落聘后至2009年服刑期满释放期间,如何与营业部主任发生冲突,如何被处罚、拘留直至判刑的基本过程。
“被求助”
点开彭宝泉的博客,以下标题异常打眼:《公开征集十堰建行违法违纪线索》《法官眼皮下的“小金库”》等,其中《小金库》一文还自配了“五堰建行小金库运作示意图”。
病休后,除了服刑一年,其余时间彭“在家里做做饭”,“写写东西”,这是叶克风所知道的事情。但也有叶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除了给自己维权外,他还兼带着给其他人维权。
五交化公司上访维权一事,彭承认自己早有所知,对方也确实拜托他与邓复华一起帮忙,还给了他两人一万元“交通费”,他开始执意不收,但对方认为,如果他不收,则“不上心”,为此与邓各分了5000元,但“那钱一直没动,还装在信封里,将会及时退还给对方”。对于五交化公司职工上访事件,他否认自己是组织者和参与者,只是想“现场见证一下,拍几张照片”。
彭说他是在离开现场500米远,准备去买菜的途中被警察追上来带走的。并不像警方所说的,在现场被抓走。他也没有与警察发生任何争执,相反,在现场他看到公安队伍里有一名副局长是熟人,还向对方打了招呼。
他说,之前,不好的兆头已出现。那还是为了“陈永刚事件”。此事正是彭宝泉最先透露给社会,经与维权人士及网友的广泛推动,最终,十堰市公安局撤销了拘留决定,陈永刚提前一天释放。
彭说,“陈永刚事件”后,他心里就隐隐担心。他称,3月9日上午11时40分,一自称政府办人员的余(音)姓男子带着一名警察到他的住处找他,他予以拒绝,对方用威胁口吻问“你不见是吧?”随后离去。事后,他感觉有点蹊跷,于是在博客里发出“求救信”,提醒朋友,以防他突然遇险。
也正是这封“求救信”引起陈永刚等人的警惕,在家人拨打其电话无着的情况下,通过其他途径落实彭已被送进精神病院,随即又通过网文形式予以披露,引起传统媒体的跟进报道。
除了“陈永刚事件”,还让彭心有隐忧的是,为了帮助五交化职工维权,他和邓复华曾经一起撰写了一份材料,直接寄给了十堰市主要领导。
“被精神障碍”
叶克风一直有几个遗憾挂在心头。
一是2006年底的时候,她居然同意与彭宝泉办理了假离婚。当时,彭宝泉由于举报建行当地支行有关领导及员工的贪污腐败问题“惹了一身的麻烦”。在此期间,叶的单位领导找到她,“银行领导都来找我们了,我们单位与银行有业务往来……”
彭得知后,很是郁闷。想到自举报银行系统的腐败问题后,自己都成了“泥菩萨过河”,如果再影响到爱人的工作,那该如何是好?儿子还在上学呐!
经不住彭好说歹说,叶终于同意了办理离婚手续。但叶说:“我们一家人一直住在一起,他病休后每天就在家里给我们做饭,对我特别关照。”
叶说,当年与彭认识是经人介绍的,彭给她的印象是“很正直,很会关心人”。两人认识半年后就结了婚。至今,她都认为,嫁给彭是正确的,哪怕如今他的境况变差了,也不曾后悔过。
正是这一点,在警察讯问时,为了保护妻子免受牵连,彭说自己离了婚。“但警方始终没有问我家人的联系方式,没有想过要通知家人。”他强调说。
警察把彭投入精神病院后,让叶追悔莫及的是,2008年7月4日曾给彭做了一份“假的精神病鉴定书”。当时,由于彭印发揭露银行高层领导腐败的传单至十堰市“两会”代表及委员驻地时,被警方正式逮捕,即将面临牢狱之灾。
在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多方询问及打通关系后,叶及其他亲属决定要彭去做一个“精神病鉴定”,劝说彭“你得罪大人物了”,“做了这个鉴定后,可以当场释放”。彭承认,在半推半就里,他配合医生“对方怎么问我就怎么说”,鉴定结果为“偏执性精神障碍”,责任能力判定为“无责任能力”。鉴定方为十堰市精神病院,亦称东风汽车公司茅箭医院。
事实上,警方最初对这份鉴定书持怀疑态度,又请来武汉市精神病院的专家做了第二次鉴定,彭说“我又把跟十堰市精神病院医生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鉴定结果为“偏执性人格障碍伴超价观念”,责任能力则为“限定责任能力”。亦即,认可其为“偏执性精神障碍”,但又得部分承担法律责任。就这样,他被判入狱一年。直至2009年2月刑满释放。
翻开两份鉴定书,可以看出,其中叶克风及其亲属的陈述发挥了重要作用,比如叶克风说彭“易怒”、“多疑”、“不愿与家人或亲戚朋友交流”、“自虐”(一个重要的例子是他有次切菜时切到了手指)等,还述及彭逝去已久的姨妈有过精神病史。两份鉴定书均提到彭“意识清楚,定向完整,检查合作,答话切题”等,“对他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感到气愤,称公安局保护腐败分子,打击举报人”。
同事证词里面,则强调他与原营业部主任胡某的矛盾,思想言行偏激等等。不过,其同监室人员证词却反映,“彭在监号内对人关心,开导其他人,做事公平,精神上没什么异常,饮食睡眠可”。
叶克风说,事实证明,“哪怕做了精神病鉴定又能怎样?他还不是照样坐牢。”特别让她后悔的是,五交化公司上访事件发生后,这两份精神病鉴定书刚好成为了相关方面可以不经过家属就把他留置医院的有力证据。
“被治疗”
从派出所出来后,警方曾先将彭带到十堰市中医院精神专科,找到当班医生,要求对彭作一个精神病鉴定,无果。拒收后,又把他送到十堰市精神病院。
4月16日上午,记者找到十堰市中医院精神专科事发时的当班医生易天军。易是该精神专科的主治医生,他称当时已是10日凌晨一点多钟,警方要求尽快对彭做出结论,易只与彭做了简单交流,前后半个小时不到。随后易跟警方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因为缺乏病史资料、亲属证词及相应时间的观察,无法判定其精神问题,建议转到之前对彭作过精神鉴定的医院。随后,警方将彭带走。
到了十堰市精神病院,彭说已是凌晨两点多钟,当班医生名字都不问就给开了单子,他随即被带到二楼,换上号服,直接进了“兴奋室”,里面有专门的护工看护。他告诫自己,“一定要乖,他们怎么说,我就怎么配合”。随后,邓复华也被带了进来,他心里才稍微放心一点。彭说,加他和邓在内,“兴奋室”共有11人。
早上,一名陈姓医生接诊,随后问了他一些简单的问题。
第二天早上,医生又诱导他“你病得不轻。”
彭说:“我没有精神病。”
医生:“你说自己没有病,正好说明你有病。”
……
10日上午,彭即被要求服药,他开始想拒绝,护士说“不吃不行,你这是一级护理”。当他瞟过另外一些病人身上时,终于服了软,硬着头皮吃了下去。当天下午又吃了几片。吃过后,他感觉头昏,口干,心跳加速,就像喝醉了酒一样。连着两天,他上下午各服了一次,到第三天,他察觉护士护工们对他的态度开始转变了,当他拒绝服药时,也没人强迫他,称“他的情况不一样”。
也是这个时候,两名在里面戒酒的病号(他俩的管护会宽松一些,能与外面通话)告诉他,“你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网上都有报道”。他心里想,“看来我有救了。”
15日下午,重获自由后,彭宝泉感慨良多,“感谢网友,感谢公众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没有大家,我不会这么快就出来。”他说,以后除非碰到太离谱的司法不公事件,否则自己不会轻易介入,做一下沟通桥梁方面的事就好。
针对彭宝泉事件,有专家特别撰文指出,精神病学迄今并未成为一门精确科学,作为经验科学也存在诸多争议,哪怕纯粹以人道为目的,精神病诊断、治疗都是难题。而实验揭示,将一个公认的正常人放置在精神病院进行治疗,可以使之被制造为精神病人。
专家进一步指出,目前的问题是,精神病的鉴定程序、收治条件、监护方式以及对精神病人权利限制或者恢复的条件等规定,还处于无序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