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看动物, 右眼看人类
撰稿·沈奕斐
在做一个纯粹的动物学家时,莫利斯的日子过得四平八稳:观察动物,写学术文章,也写普及性的册子。而当莫利斯把看动物的专业的眼睛转向人类时,一切都变了。莫利斯的每个字都挑战了人们的神经系统,人们不能接受,贵为人类,竟然依然受到生物性如此巨大的支配。这颇有点像张艺谋的某部片子里,皇帝对皇妃说:“你贵为皇妃,半夜还蹬被子。”这怎么可以呢?
莫利斯用专业而又详尽的资料展示了人类不过就是一种褪去了大部分的身体毛发、裸露皮肤的灵长类动物而已,我们的每一个行为背后都有生物的逻辑在其中。莫利斯呼吁:你是旷世无双、无与伦比的物种一员,请理解你的动物本性并予以接受。这一点,在今日中国,可能很多人都已接受或部分地接受了,因为我们是受进化论影响最深刻的国度之一。但是如果还原到“裸猿三部曲”刚刚出版的1967年,对当时的西方社会的冲击是可以想象的。
按照韦伯的观点,资本主义和新教伦理是紧密不可分的。而新教的核心观点是,人都是上帝的子民,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是因为我们可以控制自己的动物本性。而莫利斯的厉害之处不仅仅把我们的本性表现如欲望等解释为动物性的,而且把我们的掩盖、遮蔽动物本性的做法,把我们体现文明的做法同样从动物本性的角度来阐释。比如我们千方百计在掩盖我们的性欲望,我们不会像其他动物一样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性活动,但是,我们的鼻子、耳朵、嘴唇、身体曲线等等一切都在昭示着我们的性欲望。人类与动物不同的特点是我们会思考、我们有社会、我们强调人际交往等等,背后依然是生物性在起作用。举个莫利斯提到的简单例子:鼓掌,这一行为从文化论的角度有力地说明了人类进入到了文明时代,懂得通过文明的方式赞赏他人的行为。但是,在莫利斯看来,鼓掌是拥抱的一种替代,和人类对于身体接触的渴望是异曲同工的。不仅如此,连宗教,这一动物世界中不存在的高度抽象的精神世界与人类的动物性也紧密相关,猿猴祖先遗传给我们的生物倾向是——服从群体中一位威力无边、身居统治地位的成员,不过如此而已。
莫利斯的笔调幽默、生动,读起来很具有现场感。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文笔加上这样的专业素养,使得任何人想要否定这本书变得很困难,但是,我们可以批评它。批评与否定的差别在于,前者只需要动用道德和感性即可,后者则必须要有同等的理性和分析。而这也正是40多年来,“裸猿三部曲”的命运:不断地遭到各方面的批评,却鲜有同样有分量的专著可以否定它。
作为人类,值得骄傲的是,我们具有思考能力,我们可以改变自己;悲哀的是,莫利斯告诉我们,我们的改变、掩饰和发展依然逃不脱我们的动物本性。好在莫利斯一贯积极乐观,因此,在阅读的时候,还不至于让人沮丧失望。
作为一名性别研究者,而且是一名强调文化建构论的研究者,我对于生物学对人类的解释一直抱有深深的警惕和怀疑,之所以能够愉悦地把三部曲看下来,是因为我发现莫利斯其实也在运用文化的概念。比如,他在解释为什么不同部落喜欢不同形状的女性乳房时,他认为这是因为不同部落对于什么是理想的女性标准不同,而这一点正是文化。
每一种学术观点都有矫枉过正的倾向,在生物学当道的时候,用文化来解释一切能很好地纠正生物观点的局限;而在文化建构论当道的时候,听听动物学家对人类动物本性的分析同样有益处。生物性和文化是一个谱系的两端,人类实际上一直生活在这个谱系中间,两端对我们都有影响,只是影响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