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雁南:
老师对班里同学说,因为雷梦佳最近的表现,我们要对她做一个测评。
解说:
根据班上同学的回忆,那本该是一堂英语课,一开始班主任周占强要求雷梦佳走出教室,到走廊上回避一下。
付雁南:
然后就回顾一下,最近她做了些什么,包括她和一个男生喝酒,包括她跟同学打架,或者打同宿舍同学之类的,回顾完之后(说),我们要做一个民主测评,来决定雷梦佳的走与留,就让大家现场来做投票,就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纸,写上走或者留,把这个票交上来。
解说:
投票结束后,38张从每个人作业本上撕下来大小不一的选票,被两名老师信任的同学收起来,拿到讲台上现场清点。之后周占强当众宣布结果,26张纸片上写着走,而只有12张纸片上写着留。
付雁南:
应该是她的同桌告诉她的,有了这样一场投票,她当时的表情非常平静,和周围同学玩了一会儿,然后又大笑,同学就说她的笑声是很经典的,很恐怖的那种笑声,可能非常豪放吧。过了一会儿,大家就没有再注意她了,然后有一个女生告诉我说,她看到她笑着笑着脸突然涨红,然后就有眼泪要流出来的样子。有一个同学回忆说,他上楼的时候看到雷梦佳哭着冲下楼去,然后她就不见了。
解说:
事后雷梦佳的同学们私下询问过彼此的投票内容,结果却发现,无论是看起来与她关系很好的男生,还是她曾经的好朋友,都悄悄地写下让她离开的选票。
付雁南:
她周围的人,包括同学,包括家长、老师,可能没有人理解她到底在想什么,大家都觉得这个人很奇怪,或者不想跟她交流,她成绩在班上排上12名,很多人跟我讲说,她的语文非常好,数学很差。
雷大生:
就说孩子性格外向,比较爱动,这个还子,我们不在家,她照顾她弟弟,做饭洗衣服,在家里很懂事,我要回来,她帮忙端水端饭。
解说:
这是一张雷梦佳的父母翻箱倒柜才找出的最新照片,对于这个看起来并不特别的女孩儿,曾经的中学校长叫她“惹事妖精”,老师对她很无奈,自己的亲弟弟在讲起她时都是一副害怕的表情,因为姐姐总打我。
付雁南:
她性格比正常女生再外放一点,她笑起来很大声,她走路特别昂首挺胸,而且手常常插在裤子里,她会有很多“干哥”,可能会给人一种,也是那种不太是好学生的感觉。
解说:
而记者也了解到,雷梦佳也是个有梦想的女孩儿。在笔记本扉页上,她用工整的笔迹写到,不能被别人看不起,旁边还有一句英文“I Can I Number one”。
付雁南:
她非常痛苦自己在班上没有朋友,然后别人都把她当异类,根本没有办法交流和聊天,她觉得这样呆着非常没意思,想退学。
解说:
今天在黄河渠边,雷梦佳曾经写下遗言的青石板上,几场大雨已经把孩子最后写下的文字冲洗的不留一点痕迹。虽然悲剧发生才短短一个月,而这里的人们记忆却似乎已经有些模糊了。
在西霞院中学,已经很少有人再主动提起雷梦佳。《中国青年报》记者付雁南在文章的最后写到,“想要找到一个怀念她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里没有人喜欢雷梦佳,何况现在她已经死了”。
字幕提示:
网友留言:
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你的孩子是雷梦佳的同学,天天被她欺负,你怎么想?你怎么做?你去用爱感化她?
用自己生命去惩罚其他人的无知与冷漠,这个代价是不是太沉重了一点?
解说:
如今已经被停职的班主任周占强每天窝在家里,精神低落。面对记者的追问,她痛苦地摇了摇头,只说一句话,我为学生们真的操碎了心。
在他的记忆中,4月7号那或许只是一场决定雷梦佳短暂去留的投票。然而事实上,它似乎却成了一场判决雷梦佳生死的投票。
主持人:
在我们的想象当中,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自己同伴当中消失了,对于同伴来讲应该是一个触动很大的事情,但是我们发现记者在描述雷梦佳生前和死后的时候都用了孤独这个词。
白岩松:
尤其触动我的,或者说是我们所有人都该想想的事情是死后的孤独,因为人走后居然都没有一点怀念,也没有一点点惋惜,也没有一点点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一些什么,哪怕一点点回忆过去的温暖,没有。只会看到一些这件事情跟我没有关系,这种死后的孤独可能是我们教育遗留下来一些问题,或者说正在制造一些问题。它有的时候呈现出来的可怕,我觉得不亚于一个孩子的离去。
主持人:
我们前面不是说,现在并不是一个追究某一个人责任的时候,究竟哪出了问题,因为这个事情当中我们看到了投票、民主,这些应该是中性,但是偏于正向的词出现在事情过程当中。
白岩松:
我甚至都想批评我们自己的编导,因为在前面的短片两次用了民主投票,我不认为民主和投票是可以连接在一起的。为什么?民主不意味着就是投票,而投票不意味着就是民主,甚至有的不合理的投票甚至是反民主的。
主持人:
按照我们的惯性来讲,大多数的意见应该是最终一个决定意见。
白岩松:
一共七个人,其中一个人是有钱人,剩下六个是没有钱人,现在突然给了他一个议程,分不分富裕人的钱,六个赞成一个反对,然后这个人钱被分了,你觉得这是民主投票吗?更不要说,民主有的时候好像少数服从多数,但是民主另外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就是少数人的权也要得到保护,我们当然会去期待,将来有一天一个就是全世界,一个就是全部,但是你会去看到在雷梦佳这个事件当中,一个就是一个,当群体不满意的时候,她是可以被抛离的,所以这是非常可怕的。
再说一句其实挺可怕的事情,好像大家说,是不是白岩松、李小萌你们在议论一个相对偏远一点一个学校里孩子命运,一个悲剧,不,我说这似乎是我们环境中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的一种东西,如果不加以制止,如果不加以提醒,如果不加以改进,我们都有可能是雷梦佳。
主持人: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还看到一个新词叫做自主管理,而班主任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模式之下去尝试,由同学们来决定雷梦佳的去留,那么自主管理究竟是怎样一个概念?我们来连线教育学者张熙女士,张女士,你好。
张熙(北京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
你好。
主持人:
准确地来给自主管理一个定义?
张熙:
是这样的。学界里头一般指的自主管理是相对于传统式的、保姆式的管理来讲的。自主管理是希望班级里头的成员,通过自我的约束,自我的控制,自我发现问题来解决问题,那么通过这样一些步骤达到成长。
一般来讲,在自主管理里头,就会有学生要自定目标,要自定班规,要决定活动的形式,主持这样的活动,进行班干部轮换,等等这样一些活动。
最终的目标是达到育人,有的学者也很形象的把自主管理说了六个给予,给予学生地位,给予学生角色,给予学生能力,给予学生个性,给予学生权利和给予学生活动。以六个给予作为自主管理的特质。
主持人:
我们明确地说,由班主任老师主导这样一个投票决定学生去留的做法属不属于自主管理的内容呢?
张熙:
形式上很像,但是我认为实质上不是。从两点上来看,第一点是从认识上来看,整个学校的教育,最终的目的是育人,所有的学生都应该在集体的活动中达到个人发展,并不是说通过大多数人的利益来撇去了一小部分人的利益,或者牺牲掉了某些人获得了更大部分人的发展,这个不是学校教育最终目的,应该是每一个学生都得到发展,这是从认识上来讲。
从方法上来讲,它违背了咱们2002年颁布的《中小学心理健康指导纲要》里头一些原则要求,在这个原则要求里头有一些说,尊重群体,个别辅导,还有个别谈话等等这样一些方法要求。我认为它应该是不恰当的。
主持人:
从雷梦佳的同学碎片式的对她的回忆来看,雷梦佳可能是给老师的教育带来了一些棘手的问题。像对这样的学生,该怎么样用正确的自主管理的方式来进行教育呢?
张熙:
实际上在初中阶段,这个阶段是学生发展的急速期,也有人叫做重塑期,在这个阶段,在心理学界一般把它划分为两大部分,初中生要有一个自我认识,还有一个人际关系的认识。在自我认识和人际关系这两个部分里头,都涉及到一些核心概念,这时候要尊重,要接纳,要以位易位,也就是说以对方的角色来想自己。
在这个场景下,班主任完全可以引导学生通过场景,通过角色的变换来讨论雷梦佳的优点、缺点,甚至可以用小组的方式对雷梦佳正式的提出来某一些建议,这样的方式可能对雷梦佳而言,她得到一种接纳,在团体中会发的发展。
主持人:
谢谢张女士的观点。岩松你看,自主管理应该说是一个进步管理方式,为什么到了现实当中就走了样?
白岩松:
这样的一个投票更像是自主决定对某个人的不管和不理。然后在这样一个过程当中,刚才这位所长已经用了四个给予,或者说给予。但是你会发现,是要拿掉,在这个过程当中,是要把属于雷梦佳一些权利拿掉。
在我们的生活中有的时候会觉得,一个个体是不重要的,如果群体达成了一致的话,太可怕了。就像我刚才仅仅说了一句,希望有一天我们的教育也能够演变成每一个都是全世界,每一个都是全部,只有尊重每一个,才会有一种整体的成长。
我不知道一个小小的细节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一个初一的学生,刚才最近找到了一张照片,父母翻箱倒柜,是2008年照的,大约两年前,也就13岁,合影的五个人当中,只有她前面写了一个大大的“爱”字,其实在她的日记里也会看到一些东西,一个初一的学生,拥有无限种可能,但是对于老师来说,只有拥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爱。然后用爱去激活她无限种可能中好的那些东西,我自己去回忆,在我的成长当中也存在着叉路口,我应该一身冷汗,然后后怕,幸亏我遇到了爱我的老师,他们最后督促着我,包容了我的缺点,并且帮助我把缺点改掉之后,沿着还算不错的路去走了,难怪我的老师现在遇到我的时候,你可知道你当初等等,其实那个时候真想对老师说谢谢,但是换过来想,教育不就应该是这样。
主持人:
其实在班级教育当中,我们经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老师会让同学们,大多数的去孤立某一个学生,所谓的一种冷暴力的形式存在。
白岩松:
这是因为过去常有的一种说法,叫少数服从多数,少数服从多数跟牵扯到个人命运或其他东西,这可不是一个概念,少数服从多数是在某一个,比如说权利,或者说是要选什么什么人的时候可能会是这样。但是它慢慢变成我们血液里一种多数人的暴政,只要多数人是同意的都可以剥夺少数人的某种权利,权利如果一个人他该有的也是不该被剥夺的,所以从小的学校,一个偏远地方放大了去说的话,如何在社会的进步当中改变我们社会当中刚接受了一些新词,“民主”等等,然后大家还没弄明白的时候,就把它用走样了,非常可怕。
主持人:
另外这件事情我觉得特别提醒我们,人难免会下意识,或者无意识,不故意的作出伤害别人的事情。而这个界限我们怎么能够随时地注意到它,提醒自己。
白岩松:
我觉得一定要尽早的确立什么是不能干的,而不是什么是应该干的,什么是应该干的需要过程,而什么是不能干的必须尽早的建立起来,这是安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