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信前半生最激烈之处在于,他个人的命运选择与这个时代的需要一次次发生碰撞,每一次,都会塑造出一个更加不一样的他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杨梅菊发自北京 也许,这是一部在中国不会上演的电影。
它讲述的,是特殊年代里,一个中国芭蕾舞演员的特殊遭遇和特殊记忆。而电影主人公李存信,就是那个曾经没有经受住“腐朽资本主义”侵蚀从而“叛逃”祖国的年轻人。
因为这部名为《毛的最后的舞者》的电影(Mao's last dancer),李存信在西方再次成为“名人”——事实上,他的故事一直为许多人津津乐道,他的名字,是对那个时代以及其后政治变迁的最好注解。
“五七艺校”第一批自主招考生,毛泽东时代最后一批芭蕾舞者之一,新中国第一批官派艺术留学生之一,艺术留学生中的第一个叛逃者……李存信的命运,就是这样与一个国家的红色十年和开放十年紧密缔结,那个时代给了他这些“头衔”,也给了他与众不同的人生。
江青校长
李存信出生的1961年,正是文革将始未始的年头。等到上小学,他已经是赤诚的小红卫兵,而第一堂课上,他学会的第一个词语,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毛主席万岁”。
文革十年,换算成艺术概念,或可称为样板戏十年。从《红灯记》被“革命化”的那一天开始,整整一代人,开始拥有一模一样的审美情趣,在群智沉默的年代,这种审美被逐渐强化,并最终一统江湖。
而对于生活在山东青岛贫远郊区的李存信来说,遥远的北京正在流行的革命,与他丝毫无干,他整天担心的,是自己和六个兄弟能不能吃饱饭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正是因为一个叫做江青的女人,而发生彻底的变化。
1973年,文化大革命进入后期,但艺术界的革命激情正酣,由原北京艺术高校组合而成的五七艺术学校更是将江青推举到一个新的高度——她成为这所饱含中国文革时期艺术厚望的学校的名誉校长,出现在这个学校中的学生,都是主席的学生、江青的孩子。
也因为江青首长的关系,五七艺校成了当时中国最有声望而且是全中国唯一全额奖学金的学校。建在田野里,各部门领导均由军队官兵担任,初看上去,这所艺术学校,颇具有革命风范。
学校开学前期,为了确保五七艺校的生源质量,江青指示建立专门的工作组,提前下到基层,进行海选。那一年,李存信刚满十一岁。
冬天,除了把自己裹在臃肿的棉衣,乡下孩子找不到更好的取暖方法。就在他们颤颤巍巍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时候,校长突然带着四个人来到冰冷的教室,每个人都神色严肃,制服上的人造毛向外翻露出来。他们,是“毛主席的夫人江青从北京派来的首长”,到青岛的农村,是为了挑选有天分的学生,“去北京学习芭蕾舞和进行文化大革命”。
“那个学生怎么样?”任课老师在首长们转身离开时这么一指,李存信竟然被选上了。然后,一路经过重重选拔,成为江青校长的学生。
枪在哪里
一切都因政治的存在失去个性,芭蕾也不能幸免。
1973年,江青观摩了这批学生的表演后,对学校领导说:“舞蹈看上去还不错,但枪在哪儿呢?手榴弹呢?它所代表的政治意义又在哪儿呢?”江青所希望的,是能将传统芭蕾同京剧结合在一起——这一幕,仿佛1964年的翻版——当时,毛泽东看了《芦荡火种》后的一系列修改意见,彻底开启了样板戏的辉煌。
从此,五七艺校的老师对教学大纲做了大幅度改动,在古典芭蕾动作组合之间,穿插了像中国武术动作般刚劲有力的京剧动作。作为动作结束的“亮相”,每个场景学生们必须用视死如归的凝视来结尾,并称之为“闪光的风采”。
李存信仍清晰地记得,他们为江青表演的第一场样板芭蕾——《常青指路》。“入场,用的是脚跟走快步的京剧舞步。我冲在前面,手中握着手枪,脸朝着观众,一副视死如归的眼神。在舞台中央短暂亮相的时候一丝不能动,不能深呼吸,甚至是眨眼皮都不可以。”然后,戏中的李存信发现自己的枪暴露了,需要用手搔自己的头皮。他在表演这一个小动作的时候,总可以听见观众席里传来的窃笑声。“每次听到笑声我就很高兴,后来有人告诉我,江青此刻也笑了。”
而为了让这个动作看上去更真实,仅仅这个搔头皮动作,李存信就不知道练习了多少次。
自由年代
就这样,样板芭蕾成为李存信7年艺校生涯的“主旋律”。而文革,也在7年的跳跃腾挪和旋转中悄悄结束。
1979年,李存信18岁,这是他留校的最后一年,学生们可以开始公开练习所谓的“艺术”而不用背负“没有全面发展”的指责。一些经过筛选的西方书籍、电影和表演团体开始出现在中国。弄到一本外国书,看上一部外国的“爱情电影”,很快成了“时髦”。对李存信来说,“这额外的一年简直就是收获最大的一年”。
学生们开始接触到苏联芭蕾老电影,比如《石花》、《天鹅湖》。也看到了像乌兰诺娃、玛雅·普利谢茨卡雅。而就在毕业演出前夕,伦敦节日芭蕾舞团来中国演出。这是在邓小平开放政策下首批来华演出的团体之一,来的那些外国人中有一位十八岁的女演员,名叫玛丽·麦坎蒂,当时的李存信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十多年后,他们会异地重逢,而玛丽·麦坎会成为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
一口气完成六段独舞后,作为毛泽东时代的最后一代舞蹈人之一,李存信毕业了。也就是这一年,五七艺校停止招生并解散,北京电影学院等一批艺术院校的教学得到恢复。李存信再也不用跳那些紧绷绷的样板芭蕾了。
美国,美国
而此时,美国文化代表团的到访,将李存信的命运拉至另一个方向。
由于表现出色,他获得了去休斯顿芭蕾舞团学习的机会,该团艺术指导本·斯蒂文森十分欣赏他。
李存信很快得到了护照和签证——没有人知道斯蒂文森在美国有一些能干的朋友,其中一个是乔治·布什。他的夫人芭芭拉·布什,是休斯顿芭蕾舞团的董事会成员之一。
就这样,不会说一句英语的李存信,在经过两天的英语突击培训后,穿着从文化部借来的不合身的西装、提着借来的皮箱,踏上了美国国土——那一年,两个芭蕾舞学生出国的消息变成了中国的新闻事件,他们是1949年以来中美之间官派的第一批艺术留学生。
在美国,李存信知道了芭蕾的不同,知道了艺术的个体和自由的表达。他说,他在舞台上扮演了不止一次的王子,但是“在中国的文化里,我甚至不会表达王子的傲慢”。
他也惊讶地看到美国人所享受的自由。
一天,在更衣室里,一个来自新奥尔良市的学生注意到李存信跳舞包上挂着的毛主席像章。
“你是否喜欢你们的毛主席?”他问。
“是的。我热爱毛主席!”李脱口而出。
“啊,我可不喜欢我们的总统杰米·卡特,他不是个好总统。”
“嘘……!”李存信惊慌地看看四周,“你不怕别人听到你这样谈论国家领导人吗?”而当这个学生告诉他,想当下任总统的罗纳德·里根以前是个好莱坞的演员时,显而易见,李存信随身携带的英汉词典解决不了任何疑问。
而之前所有对于腐朽资本主义的可怕想像,被一幅完全不同的图片所替代,曾经最憎恨的敌人和它的社会制度竟然引起了心中的渴望。李存信觉得害怕而迷惘。该相信谁呢?是共产主义教育,还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为什么毛主席不告诉中国人民这些关于美国的真相?为什么中国那么穷?为什么美国如此繁荣?
实践过了自由的生活,李存信欺骗不了自己。对于自己仅仅在美国呆了六周就变得如此犹豫不决,他感到惊讶。第一次短暂的美国体验结束后,他在回程的飞机上问自己:你是否仍然愿意为了毛主席去死呢?
叛逃风波
1979年11月,比原先的计划推迟了一个多月后,李存信第二次离开中国,这一次,他要代表北京舞蹈学院在美国待上整整一年,然后,返回中国,重新振兴搁浅多年的芭蕾教育。
但是,一切都随着一段爱情的来临而发生了猝不及防的变化——为了此生第一份爱,李存信在临回中国的前三天“叛逃了”。他说,他到现在也不后悔。
时间很快就到了1981年4月,是回国的时候了。这个节骨眼上,20岁的李存信却揣着一个惊天秘密——他和美国姑娘伊丽莎白坠入了爱河,并天真地要带她回中国。但是,中国领事馆拒绝了这一请求。于是,20岁的李存信选择与伊丽莎白秘密结婚,并决定为了爱情留在美国。
他拿起电话,对本·斯蒂文森说:“本,我结婚了,先不回中国了。”
这个决定,无疑一记耳光,好半天,本·斯蒂文森的声音过来了:“你必须回中国。明天!”李存信的这一决定,必然影响休斯顿芭蕾舞团和北京舞蹈学院的学术交流。
而为了去中国驻休斯顿领事馆解释整个“叛逃”事件,李存信被扣在领事馆里整整21个小时。
惊动两国高层
对于李存信而言,那真是此生最为漫长的21个小时。
他如此恐惧,但是内心又充满勇气,“连活着都不能保证,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对于那个小房间外面所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中国领事馆的人轮番游说,希望能够用党国的信念打动李存信。
而房间外,李存信的律师查尔斯接到了李洁明(在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里负责亚洲事务,后来担任过驻华大使)从白宫打来的电话——里根总统托他询问事件的进展。
与此同时,身在白宫的副总统布什的电话接通了北京中南海,他要向邓小平求助。后来,乔治·布什告诉李存信,关于“叛逃”一事,邓表现得十分开明,表示:要尊重李本人的选择。
正是这通电话,让李存信获得自由。
然而,此后长达九年,李存信都没被允许回家探亲,他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彻底失去联系,不知对方死活。他是一个从此“没有国家,没有人民”的人,为了爱情和自由,李存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那一代人
毫无疑问,彼时的李存信经受的是巨大的孤独,他失去了国家,也因现实的残酷而失去了第一次婚姻。
唯有芭蕾依然对他不离不弃——在休斯顿芭蕾舞团的几年里,李存信获得了世界芭蕾舞蹈大赛的一枚铜奖和两枚银奖,并被《纽约时报》评为世界十大优秀芭蕾舞演员之一。
巧合的是,几年后,当中国芭蕾舞团赴美国演出,李存信亲眼目睹自己过去的同学以申请政治避难的方式选择叛逃祖国。再后来,曾和他一起被派往美国留学的张卫强,也于1987年前往加拿大芭蕾舞团并被挽留至今。再后来,艺术家如何选择国籍已是个人自由,而李存信曾为此遭遇的痛苦和动荡,没有再重演。
1995年,李存信退出了芭蕾舞团。退役前,他用了两年半上夜校拿到金融文凭,现在已经是澳大利亚最大的股票公司的经理人之一。而他当年在五七艺校的许多同学,亦纷纷离开芭蕾舞界下海经商,在中国,这样改行的人有成千上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