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官员”姜宗福的告别

　　大家围观的不是临湘副市长姜宗福，也不是学者姜宗福，而是官场对待个性官员的“潜规则”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陈安庆 | 湖南临湘报道

　　湖南临湘副市长(挂职)姜宗福告别了政界。临湘为岳阳市下属的县级市，5月6日，岳阳市委组织部有关人员和姜宗福谈话，决定将姜宗福调任湖南民族职业学院任院长助理(副处级)一职。

　　姜宗福因网上实名发帖炮轰张艺谋，抨击房产商绑架政府引发关注，被网友称为“官场姜大炮”。也有人说他作秀，将他比作官场“凤姐”。

　　离任前一周，姜宗福接受了《瞭望东方周刊》专访。他的办公室陈设简单，电脑是自家带来的，一部旧电话随意摆在桌子上。他一边操着口音浓重的“塑料普通话”(湖南人对不标准普通话的称呼)抱怨单位网速慢，一边忙着招呼记者落座。他个头不高，带副眼镜，虽然近视，但目光犀利。老朋友周忠应这样描述：“有时只要他的眉头轻锁一下，便有不同凡响的主意冒出脑海。”

　　身处舆论漩涡中的姜宗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疲惫。对于网友的“作秀”质疑，他说：“我挂职五年，已经超期服役，如果真是为了升官，炒作会适得其反。”

　　不管是否作秀，现在看来结果相同。在职务调整后，姜宗福有些沮丧：“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太突然了，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一位当地官员告诉本刊记者：“这有点不公平，老姜在临湘挂职五年，没有犯任何错误，去职院做一个院长助理有点亏了。”

　　姜宗福官场出局，网络上一片惋惜之声。有网友说：大家围观的不是临湘副市长姜宗福，也不是学者姜宗福，而是官场对待个性官员的“潜规则”。另一篇评论称，公众留恋的不是姜宗福，是“真话官”。

　　事实上，姜宗福从激评房地产“走红”到告别官场，前后不过月余，公众甚至未及对他有更多了解。而如今，他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闯入官场的怪物

　　5月7日晚，岳阳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严华告诉本刊记者，此次姜宗福属平级调动，姜在担任临湘市副市长期间，工作能力强，富有创新思想，在主抓临湘旅游方面尤为突出。此次为正常调动，和姜同一批调整的干部在岳阳有几十名之多。

　　严华称，姜在临湘期间曾主管过教育，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也多次提出希望到高校做学术。姜去高校更有利于其特长的发挥，组织部门充分尊重了本人意愿，“并非媒体报道的‘没任何征兆’”。

　　岳阳市一位官员告诉本刊记者，在最近的一次岳阳市委常委会上，岳阳市委书记易炼红对姜宗福评价很高。另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员则称，离任前姜接受国内众多媒体专访，曾被领导叫去谈话；在去北京参加凤凰卫视《一虎一席谈》录制前，曾有人暗示他要慎重考虑；有关部门还经常电话询问“姜市长最近没有上网发帖子吧？”

　　姜宗福因发帖“走红”。2010年4月18日，湖南红网论坛出现一篇题为《房地产商“绑架”政府，当心经济“撕票”》的帖子，署名“姜宗福”。在帖子中，他称房产商“绑架”政府，认为许多经济学家受利益驱使，鼓吹调节银行准备金率等措施，无益于解决高房价。

　　网友们发现，这个姜宗福就是今年年初实名发帖并署上自己职务、炮轰张艺谋“印象”系列的临湘市副市长。在那篇帖子中，他批评“超大规模投资，表现手法老套，一哄而上的印象派山水实景演出”搞乱中国，张艺谋“功不可没”。

　　一位副市长竟这般敢言，人们的关注点不再局限于他炮轰的内容，而开始讨论姜宗福是个怎样的人以及“市长发帖”现象本身。

　　实际上，姜宗福的发帖史要比外界所知早得多。2008年，湖南省掀起解放思想讨论热潮，他发帖《我们应“解放”一个什么样的湖南？》，直接建言当时的湖南省委书记张春贤。该文在湖南全省解放思想大讨论评比中获得一等奖。

　　“我是个公民意识比较强的人，对社会热点问题感兴趣。”姜宗福这样评价自己。没接触网络之前他就在报纸上发文章，“在同事、领导眼中，我就是一个闯入官场的怪物。”

　　姜宗福这样评价自己有三点原因：第一，不会讲官话；第二，性格直率，喜欢说真话；第三，懂潜规则，但不去做，不会给领导拍马屁。

　　临湘市退休老干部汪松桂对本刊记者说，中国的官员是“两头真”：一种是刚出道时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熟悉官场潜规则，敢说真话；另一种则是退休后没有官场压力，也敢说真话。“现实生活中，敢说真话的官员太少了。”

　　如果没有官职，我会是意见领袖

　　今年41岁的姜宗福出身贫寒，兄弟姐妹七人，父亲曾是岳阳市交通系统一家医院的院长，性情耿介，曾遭下放。

　　姜的妻子已下岗多年，最近才在岳阳市一家公司找到工作。她只想过平淡的生活，不希望丈夫“惹是生非”。姜宗福就偷偷在网上发帖，不让妻子知道。

　　“他喜欢捣腾。”姜的妻子告诉本刊记者，自从丈夫“成名”后，家里的平静一去不复返，现在她一上街就有人半开玩笑：“姜副市长现在可是网络红人了。”

　　在女儿眼中，“老爸很自恋。”她对爸爸网上发帖耿耿于怀的是——    爸爸露了家底，班上同学取笑副市长家里居然这么穷，买套房子还要办20年按揭，这让爱面子的女儿很狼狈。

　　姜宗福对自己的财产毫不隐晦：每月工资2600元，每月需负担900多元房贷。平时他也炒股，有三四万元流通于股市。

　　姜宗福喜欢别人称他为“公民官员”。采访中他一再强调，自己并不是以官员的身份建言，而是以公民的名义。“如果没有官职，我想我会是意见领袖。”

　　从小姜宗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初中时，因为交不起70元学费被老师赶出教室，他在操场上写了一首抨击学校的打油诗，被老师训斥为道德败坏，勒令退学。课堂上，老师在黑板上写错一个字，他直接站起来指正，让老师颇为尴尬。

　　姜宗福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就读于湖北一所普通大学，学旅游管理。1992年大学毕业，他被分配到岳阳君山公园。次年，他应聘到《岳阳法制报》，成为一名记者。

　　他称自己是报社招惹官司最多的记者，一篇篇揭黑报道曾让自己处境艰难。但是他很怀念在《岳阳法制报》的日子，在当记者期间，他创作了长篇小说《李木荣升记》，在当地一家报纸连载。小说讲述了一名普通司机通过吹牛拍马走上仕途的故事。由于影射了某些官员，没等连载完，他就上了“黑名单”。

　　1996年，姜宗福写了一本名叫《我想当总理》的书，但未出版。在书中，他批评了教育产业化政策。“如果每一个公民都站在总理的高度去想事，去忧国忧民的话，那国家肯定会富强的。这是一种超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1997年，全国报刊整顿，姜所在报纸刊号被取消，他被调往岳阳市园林系统。 2002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姜被选拔到国家建设部城建司风景名胜处挂职，一年后调回岳阳，任市旅游局质量监督所所长。姜宗福很快成为当地旅游策划行当里的佼佼者，甚至被称为当时“湖南旅游策划界的‘三驾马车’”之一。

　　姜宗福被告“包养情妇”

　　2005年，因三峡截流后游客全在湖北宜昌中转，岳阳旅游一落千丈，入境游几乎为零。姜宗福在岳阳论坛上写下了《易书记，和您说几句心里话》一文，就如何发展岳阳旅游建言岳阳市委书记易炼红。这篇文章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刚上任不久的易炼红看到这篇文章后，以“领导参阅”的形式发给下属各地市领导，随后“点将”姜宗福到临湘市挂职锻炼。“此前我和易书记从未谋面。”姜宗福说，“说出来别人也许不相信，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和他单独相处过一天，没有单独去过他的办公室，没有单独汇报过思想，没有一起吃过饭。”

　　初到临湘，姜宗福成为市长助理，分管教育。临湘市教育局办公室主任程宪政对本刊记者说：“教育口‘线长、面广、水很深’，但是他工作大胆，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临湘的学校乱收费很严重，姜宗福就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在岳阳《长江信息报》上公布，这在临湘官场首开先河。

　　临湘市实验学校语文教师肖学文向本刊记者介绍说，为了治理乱收费，姜宗福撤了好几名校长。一次，湖南经济电视台的记者暗访乱收费，很多人跑到姜宗福那里，试图让他做电视台的工作，不要曝光，以免损伤临湘教育的形象，却被拒绝。媒体曝光后，他免了相关校长的职。

　　姜宗福大刀阔斧式的改革，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有人炮制了姜宗福“包养情妇”等“十宗罪”，并四处上访告状。此时正值姜改选“临湘副市长”的关键时刻，岳阳市纪委、组织部等接连下去调查，结论是“举报不属实”。但是姜的改任也因此拖延，直到两年后方转任临湘市主管旅游的副市长。

　　当时临湘旅游业基本处于瘫痪，一年总收入还不到20万。姜宗福开始了他开发临湘旅游的计划。“政府没有钱投入，我就向企业老总拉赞助，然后策划一些旅游节。”他说，“现在我们门票年收入将近1000万。”

　　据《岳阳晚报》报道，2010年一季度，临湘旅游综合收入达到1.3亿元。临湘旅游局局长范先文说：“不能说都是姜副市长的功劳，但这4年来，他为我们临湘旅游所做的贡献功不可没。”

　　当官是使命，做学问是追求

　　在朋友眼中，姜宗福“讲话直率，为人坦诚，不具备当官细胞”。临湘市一位干部对本刊记者说：“如果遇到赏识的领导，姜的言论可能对其仕途没太大影响，但大部分领导都比较害怕。”

　　姜宗福自己其实也早有退意，“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有一点厌倦情绪。”

　　“最大的阻碍是思想。”他不无遗憾地说，许多县级以下干部思想很保守，不愿改变，很多规划不了了之，“再挂职三五年，改变也不会很大”。

　　姜宗福称自己的理想只实现了10%。他希望自己对本地的规划能留存，而发帖无疑是有效的路径。2009年底，他在网上写下工作检讨，回顾挂职经历，反思当地旅游发展。仔细阅读，一种壮志未酬的伤感弥漫其中。

　　姜宗福一直保持着文人和学者情怀。“当官是使命，做学问是追求。”他说。业余时间，除了应酬，他经常出现在临湘狭小的文化圈，与文学青年聊天。

　　他还热衷于历史和汉字研究，他说，如果卸掉官职，他最希望能到大学教书或搞研究，但“可能大学去不了”。

　　他擅长油画，还将素描自画像贴到了网上；他迷恋摇滚，喜欢崔健那滚烫的嗓音。独自一人时，他喜欢哼唱赵传和张雨生的歌，“我最喜欢《我的未来不是梦》，这首歌我唱得最好。”

　　采访结束的那个早晨，他一大早将本刊记者拉到临湘市政府对面的一个早点摊上，吃了一碗4元钱的馄饨。小店老板介绍，姜市长是这里的常客。

　　不知道湖南民族职业学院这个地方，是不是姜宗福的安心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