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外之梦
撰稿·傅月庵
写作对司马辽太郎来说,从来不是件轻松的事,即使他是“一目十行,博闻强记”的人。原因倒也不难理解,他写历史小说!历史小说虽也类属Fiction,却无法“虚构”,只能“填补”。要想填补得无缝,那就得设法超越时空,进入历史现场才行。
司马辽太郎的进入法,一是大量阅读各种文献史料,把所有能找得到的,通通搜集过来。江湖传闻是这样的:一旦白发司马大叔选定了某个主题,隔天,神保町相关旧书便一扫而空,都到他的书房了。但光是“手到”“眼到”仍不够,出身新闻记者的他,还讲究“脚到”——还得到现场踏勘。即使事隔百年之后,他还是坚持亲临古战场、老寺院、旧坟地、倾圮的城堡、堙没的古道,去观察地形地貌,去感受残存的历史氛围。“我在写作时,如果看不到那个人的脸,看不到那个人站的地方,那么我就无法写下去。譬如说,我写丰臣秀吉时,写到有一个使者到他前面来。此时,我虽然在小说中没写出来,可是我会想象丰臣秀吉的前面站着多少人?天气是阴是晴?这附近是否有松林?这松林是苍翠欲滴的幼松,还是苍劲挺拔的老松?”司马辽太郎说。这种“有的放矢”、“欺身贴近”的“想象”(Imagination)遂成为他的小说最令人着迷之处——他总可以把历史人物写得像是他熟识多年的好友一样。
或许因为每写一个主题,都得花费这样大的气力。厚积之后,一旦喷薄而出,也就很可观了。大体而言,自1961年辞卸记者一职,专事写作以来,司马辽太郎的历史小说创作,约略形成两个主轴,一是16~17世纪之交的战国时代,一是19~20世纪之交的幕末维新时代。两大主轴交叉进行,譬如整个1960年代,前半期写作重心摆在幕末维新(《龙马逝》、《燃烧的剑》),后半期便兼顾战国时代(《关原》、《新史太合记》),整个1970年代则交叉进行,直至1980年代方慢慢消歇,转而攻掠“街道漫步”这一新领域。
有趣的是,一如历史学者在撰写论文时,也会写些考证小文章。司马辽太郎殚精竭虑创作长篇之余,也常发表系列短篇小说,这些短篇结集起来,往往发挥绿叶之效,把长篇烘托得更加华丽壮观。说到这,人们立刻会想到的是《幕末》、《新选组血风录》之于《龙马逝》与《燃烧的剑》;《丰臣家族》之于《关原》、《新史太合记》,乃至《霸王之家》。
《新史太合记》写于1968年,故事终于秀吉以老母当人质,换来家康的朝觐臣服。两人把手言欢之后,全书倏忽落幕;五年之后,以德川家康为主角的《霸王之家》,同样在家康与秀吉会面后,即跳到“家康之死”。关于秀吉晚年得子、托孤病逝一直到关原之战、大坂冬夏之阵,乃至丰臣家的灭亡,除了1966年的长篇《关原》有所着墨之外,讲得最清楚的,就数1967年的《丰臣家族》了——将此二书视同与《新史太合记》、《霸王之家》的三部曲,当无不可。而“德川所以兴,丰臣所以亡”,司马辽太郎的见解,俱在其中矣。
司马辽太郎不喜欢德川家康,相对倾心于丰臣秀吉,这是众所皆知的。然而,就算再怎样倾心,德川家康取得天下,乃是无从改变的历史事实,后人唯一能“填补”的,也仅是尝试解释胜败的根源,历史人物可能的心理活动了。《丰臣家族》一书便是从这样的角度去审视包括丰臣秀吉的一弟一妹、五名养子(犹子)、大小妻妾等九个最亲近的家人,在面对秀吉老去前后,巨柱即将倾倒,历史洪流扑盖而来之时,各自的反应与结果。透过司马辽太郎独特的“鸟瞰”手法,将人在历史的能动性与局限性表露无遗:丰臣秀次的狂乱冲突、小早川秀秋的一念之差、丰臣秀长的溘然早逝、骏河夫人的沉默无语……乃至北政所与淀姬无心栽柳的政治角力与派系斗争,无不让人喟然长叹:个性决定命运!进而承认“历史的合理性”与“悲剧的必然性”。且为司马氏不立“秀赖”专章,而以“淀姬和她的儿子”压轴带过的写法,拍案叫绝。
1598年秋天,一世之雄丰臣秀吉抱憾而逝。所憾者,未及护持年甫五岁的幼子秀赖长大成人,坐稳天下宝座。“我身生也如露/死也似露/浮华纵逝梦中梦”,他的辞世诗如此写道。梦中之梦,及身而止。至于“丰臣家的人们”(豊臣家の人人),则如梦外之梦,非所逆睹,力所不及。于是有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