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贫困潦倒
亓昕(北京)
那时他那么年轻。大概20出头的光景,皮肤白,眼睛小,看上去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他正走在从乡村奔往城市的路途上,周身上下满是对命运一无所知的轻松气息。
寒暑假里,他率领我和哥哥、表姐、表弟从姥姥那个村庄步行至姨妈那个村庄,全程8里。夏天他带我们钻玉米地,当然,要顺几颗回家烤着吃。有时我们也会听从他的指挥,跑到人家的菜地里拔几个土豆出来。土豆刚冒头,放哨的他大喊一声,“来人啦!”我们就轰地一下跑开……冬天他让我们拽着他的衣襟排成一队,从磨得锃亮的冰面上呼啸着滑过去。他当然不会总让我们滑得那么顺,使使小坏,我们就会摔成一团。他就乐不可支。
因为我对他能从鼻孔里呼出两缕烟雾过度崇拜,他负责地教起5岁的我来。他把烟卷夹到我手上,说使劲吸一口烟再咽进肚子里,就会有烟从鼻孔里钻出来,像他那样帅。我照做,马上咳得眼冒金星鼻涕大把。他坐在那儿嘿嘿大笑起来,都快要抽了。最后为了奖励我的配合,他眯起眼睛仰起头,用手指一下一下轻敲鼓起的嘴巴。一个一个圆圆的烟圈就那样跳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缓慢地飞升,飞升,直到散去。窗外,是乡村的大颗星斗与漆黑夜色。
这是我记忆里,与他有关的全部欢乐。我现在觉得,那就是属于他的全部欢乐。往后的几十年,我忙着长大,他忙着成家、养家。
等我在成长的间隙抽出精力去注意他时,他一下子老了。他通常在节假日和每年春节来家里看我爸妈,总是坐在那儿,佝偻着腰,沉默地看着电视,播相声小品时也听不到他的笑声。当了一辈子的锅炉工,煤烟与炉火早就使他的面色锈住了。只有面目松弛下来的时候,抬头纹的隙缝里还是细白的。他的目光总是很滞重。爸疼他,总会留些不错的酒给他,妈再给他做上一桌子好吃的。他喝多了情绪就会激动,话无端地多起来。有时也会在喝多的时候打电话过来,有几次刚巧是我接的,他语无伦次地寒暄几句,竟然就哽咽起来,好像所有情感都压在那一声声强行忍住的哽咽之后,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后来妈不让爸再给他留酒,说他一喝酒就激动,一激动就爱哭。妈有时呵斥他,夺过酒瓶不让他喝。他也不说什么,把剩下的一饮而尽,本就已经发红的脸因为窘意更红了,大口吃米饭,故意嚼得很大声。
往后那些年,他越来越沉默,来我们家的时候还是坐在那儿看电视,电视很喧嚣,但他看的时候却好似无声无息,那种气场压抑又沉闷,就像他那一声哽咽。我是后来才越来越懂得他的哽咽的,有很多相似的人生,就像把飞鸟放进盒子,然后缓慢地关上、扣紧,那扑棱棱的翅膀,渐无声息……
他以我为荣。我在电台工作的时候,他跟人家吹牛说我天天上电视;我成了小编,他就说我是总编;我偶尔上电视做嘉宾,他说我当上了主持人。但他承认从来没在电视上找到过我。有一段时间我常在电话里跟他解释我的“真实身份”,但下次打电话他还是问:“老舅在哪个台能看到你啊?”
他是我老舅,亲爱的老舅,妈最疼的小弟弟。他烧了一辈子锅炉,没享过福。他的腿一瘸一拐,却不舍得去看病。他爱人刚得了乳腺癌。他有两个儿子,都还没结婚。他一个人干两三个人的活,连个休息日都没有,累的时候就喝几口酒,而后沉沉睡去。他这辈子的所有表达,似乎都藏在那几声哽咽里。他拼了命去给一家老小赚钱,却总处在需要借钱的窘境中。那天上午他说胃痛,下午6点多去世了。医生说,是突发性心脏病。刚刚54岁。
老舅,我是不是该对你说,这辈子你太苦了,终于可以歇歇了?可我其实满怀一种深沉的愧疚——我的亲人,如果你穷困潦倒,我活得再令你引以为豪,又有何意义?可是,我已然没有机会再去疼你爱你。我都没有机会带你逛逛北京城,我多想烧一壶酒给你,给你做一大桌子的大鱼大肉,看你一杯一杯喝下去,然后脸色逐渐绯红,话无端地多起来。我想你把那些藏在哽咽之后的心里话都说一说,把那些你无法排解的苦闷都顺一顺。
老舅,我亲爱的老舅。最后一次见你是在两年前,我回家休假。当时我已经想不起来这最后一次的上一次是何时了。好像有五六年没见过你了。你坐在隔壁房间看电视,我躺在床上看书,故意没起来,想悄悄跑过去给你一个惊喜。爸妈却没沉住气,叫我说,“老舅来了,还不起来看看老舅!”我一下被动了,就好像我怠慢了你。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多怕你这样想。我走过去,看着你忽然看到我时那局促的样子,然后像从前那样,拍拍你的脸,撒娇着说:“老舅啊,你来了!想我了没?”多年之后,你早已无法接受这样的亲昵,你浑身上下全是自卑的气息,僵在那儿,眨巴着眼睛,想看又不敢看我,只唤着我的乳名,说,“啥时候回来的?”
你走的时候我在睡觉,迷迷糊糊听见你离开,起身的时候,看见妈站在阳台上。过了一会儿,妈惆怅地进屋,一声叹息,说:“唉,看看你老舅的背影。”我不知道该遗憾还是该庆幸:我没有去阳台,看着你离去。
亲爱的老舅,我真的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即便全世界所有人都瞧不起你,我还是爱你心疼你,只是,我已经再无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