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文章：“关系”扰乱城乡师资流动

　　耒阳“教师调动门”事件显示，对城乡师资合理流动管理机制的改革，已箭在弦上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苏晓洲 明星

　　湖南省耒阳市教育局近来在一天之内对167名乡村小学教师发出“进城”调令。这是继河北省“武安事件”之后，教育系统发生的又一次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突击调动事件。究竟是何种力量在左右着这种异乎寻常的调动？

　　随着纪检和检察机关的介入，耒阳市教育局局长和分管人事的副局长分别被“双规”和“逮捕”，涉嫌的腐败问题开始浮出水面。

　　而据《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调查，耒阳农村教师突击调动的背后，受到各种错综复杂社会关系暗中影响。为了进城，教师们不仅比试文化功底、教学水平，还要比试“后台”和关系，耒阳这次师资力量从农村向城市流动的过程，其社会标本意义令人警醒和深思。

　　“突击调动”的背后

　　在乡村教了十多年书的何老师，本学期开学前后经历了一场现实生活中的“梦游”。

　　3月3日，与耒阳其他地方166名农村教师一道，何老师收到了耒阳市教育局签发的调令。3月4日，他们陆续接到进城工作的通知；3月5日，167人从全县四面八方赶往城区各小学报到；3月6日，城区各小学为新调来的乡镇老师开欢迎会或接风；3月7日，这些农村教师们又突然接到紧急通知，需要回原单位“支教”；3月8日妇女节，女教师占多数的167名农村教师陆续回到原单位，继续乡村讲台生涯。

　　167名乡村教师为何在新单位还没上讲台就重回原单位“支教”？耒阳市政府有关负责人表示，原因之一是政法机关和纪检监察部门在此事中发现有人涉嫌腐败。原来，少数农村教师为了获得进城机会，不惜请客送礼，行贿教育局官员。

　　而这167名“进城”教师名单又是如何确定的呢？耒阳市教育局运作过程搞得很神秘。耒阳市教育局党委书记李乙平、纪检委书记蔡德金等人说，进人一事，党委班子开会研究过。但具体进人名单的确定，他们没有参与。

　　经过从今年春节后上班第一天至3月上旬期间的“酝酿”，耒阳市一份涉及人数达167人的乡村教师进城名单终于出炉。为了避开“闲杂人等”，为了不“夜长梦多”，在教育局办公大楼附近的“西湖宾馆”一间客房里，耒阳市教育局局长王宗江、主管人事的副局长贺洪兴将一份名单塞到了下属手中，要求迅速发出调令。在各种文书制定过程中，教育局经办人员在私营打印社打印，材料印出来后，马上将电脑存档文件删除，唯恐“横生枝节”。

　　这份自以为方方面面都“摆得平”的名单，面世后被耒阳群众多指为“看不懂”。互联网上的一些热门论坛，“爆料”的帖子也引起了网民和媒体的关注。耒阳市委、市政府见状赶紧“刹车”——找教育部门负责人谈话，安排组织和纪检监察部门调查、要求进城教师立即回农村“支教”，调动事宜，暂缓。时值今年春季开学期间，167名教师在城乡间搞了一次“钟摆运动”。耒阳市和相关学校大费周折，才让教学秩序重归正常。

　　本刊记者从衡阳市纪委获悉，衡阳市纪委和耒阳市纪委，已对涉嫌严重违纪的耒阳市教育局局长王宗江实行“双规”，目前案件正在办理之中。而耒阳市检察院反贪局局长蒋秋文告诉本刊记者，耒阳市教育局副局长贺洪兴已被检察机关批准逮捕。就在耒阳市教育局一口气对167个乡村小学教师发“进城”调令后不久，就有人向检察机关举报贺洪兴涉嫌在圈定名单过程中“收钱”，举报材料一五一十地“点”出了行贿人、知情人姓名。办案人员顺藤摸瓜，找到了这些当事人，并证实了举报材料上的说法。随着查到的金额越来越多，贺洪兴因为涉嫌受贿，先是被刑拘，继而被检察机关批准逮捕。

　　“在研究名单期间，有领导还公开说自己不进一个亲属，关掉手机，连办公室都不进，让很多上门、打电话找‘门路’的人碰壁。现在看来这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耒阳有人这样对本刊记者说。

　　社会关系影响“入围”人选

　　耒阳市一个偏远乡镇中心学校的校长告诉记者，像他这样十多年教龄、有中级职称的小学教师，每月“正工资”、“绩效工资”能拿到1900元左右。此外，每月还有100元边远山区津贴，“待遇”其实和城区教师差不多。

　　在耒阳市新市镇完小，本刊记者在老师宿舍发现，狭小的一间房里住着3个人。几位老师承认，耒阳城乡小学教师工资待遇差距并不太大，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比如夫妻长期两地分居，生活单调枯燥，子女读书缺少家长管教，父母赡养压力大，等等，这让很多农村老师心急火燎地想进城。

　　耒阳市教育局人事股股长刘小红说，他去年参加的一项调查发现，耒阳市城区小学教师缺口为189名。但耒阳市3000多名农村小学教师，绝大多数都有进城的愿望。

　　记者在耒阳市一些农村小学走访，一些此次获调进城的老师都矢口否认“送了钱”，但并不讳言能进城确实靠了些“关系”。

　　一位了解这次进人内幕的耒阳市政府官员透露，城区小学“出缺”岗位太少，想进城的农村老师太多。照顾了一个，就会得罪一片。出于回避矛盾或其他原因，过去长达8年的时间内，耒阳市教育局只将新招收的教师分往农村，城区小学基本没有进人。但从去年暑假期间开始，耒阳市教育局上报要求从农村调教师进城，地方“两会”期间赞同的声音也开始多了起来。

　　“8年不进人，城市小学教师缺口越来越大，此外那些夹带着‘人情’的请调报告积压得越来越多，掌管此事的负责人因为年龄关系又将退居二线、失去支配权，各种因素综合作用，今年春季开学前后老师调动问题达到了迸发临界点。”耒阳市一位干部说。

　　据记者了解，耒阳市教育局最初按照其人事部门调研结果，提出要调189名教师进城。耒阳市政府有关负责人则认为人数可控制在100人以内，应在农村从事小学教育5年以上、没有违法乱纪行为，最好是优秀的教师，这主要看平时一些教育竞赛中获奖情况。

　　参与此事的人士承认，虽没有任何正式文件，但此次批量调动，一些“原则”在调动过程中，发挥着微妙的作用。

　　归结起来，一是家庭有实际困难的；二是支持教育事业的乡镇、市直部门负责人亲属；三是捐资助学的企业界人士、人大代表等“知名人士”的亲属；四是在乡村学校任职时间长的学校校长等的亲属；五是省市县一些官员的亲属；六是教育局机关干部的亲属，等等。

　　一位参与运作此次“突击调动”的干部对记者透露，围绕这些微妙的“原则”，对100多个“进城指标”，有些人使尽了浑身解数。最终名单的确定，往往绕不开错综复杂的“关系”，在成堆的请调报告背后，“批示”、“打招呼”、“示意”不胜枚举。

　　本刊记者在耒阳市农村中心学校走访，一些进城心切的老师对“八年等一回”的“突击”调动，在名单确定之前没有见到文件、没有得到正式通知，有的只是风传。至于那些“原则”，有人认为这更像是比谁的“关系”硬。

　　城乡师资需要阳光交流

　　在“捂”了8年之后开展的一次教师大举调动，却因为种种人为因素困扰而“休克”，对耒阳市教育事业产生的不利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本刊记者了解，总人口超百万的耒阳市，从本世纪初至今，城区人口从30万以内猛升到40万左右。耒阳市的教育，在城市化背景下师资力量配置的确到了非调整不可的地步。

　　据本刊记者采访了解，耒阳城区有些小学的“大班”令人咋舌：城北小学共有3814人就读，人数最多的班一度竟挤进了108个学生，平均每班学生超过93人。包括城北小学在内，很多城区小学扩建了新楼，但新教室没有老师，只能长期空置。城北小学校长曹艳萍说，由于师资紧缺，老师教学任务十分繁重，一周要上18～20节课。因此，特别希望市教育局增派教师解燃眉之急。曹艳萍等介绍，这次市教育局从乡镇学校招人，分到城北小学的有20人。但这些老师报到后，教育局又通知他们回到原来的单位“支教”。因此，城北小学只好继续“超负荷运行”，学生们继续承受挤“大班”之苦。

　　与之相对应的，记者从耒阳市一些农村学校校长处了解到，一些农村小学生源日渐萎缩，小学生每班人数也只有30、40人上下，教师资源开始有了富余。另一些生源比较有保障的农村学校，则存在优秀师资力量不足的问题。

　　耒阳市很多干部和教师指出，在这种复杂背景下开展城乡师资交流，确有必要。但耒阳市此次突击调动引起这样大的风波，其中教训值得警醒：

　　首先，按照现行体制，教育部门在一个区域的教育人力资源配置中，往往处在中心支配地位。农村教师进城，不同于新进教师招考，教育部门统筹平衡各种“关系”，由“班子”或者几个“实权派”“研究”决定，上报后执行，是一个“惯例”。在耒阳此次“167人大名单”的确定上，耒阳市教育局循的就是这个“常规”。这种做法，与增加行政透明度、引导教学人才资源合理流动的时代精神背道而驰，难免不“栽跟头”。

　　其次，这次在城区小学师资匮乏背景下组织的师资流动，教育部门前期作过调查，很多城区学校提出了用人要求。但到进人的节骨眼上，学校却被剥夺了量才录用的权力，本来担负着监管责任的教育局却越俎代庖，大包大揽替学校选人、用人。从表面上看，是“既当裁判员、也当运动员”的权力越位，而深层次里，容易让个别人乘机将公权力“私有化”，去谋求经济利益，或者争取“人脉关系资源”。

　　教育界人士认为，耒阳“教师调动门”事件显示，对城乡师资合理流动管理机制的改革，已箭在弦上。

　　一方面，教育部门应更加关注运用待遇、职称评定优先等政策措施，促进优秀师资力量长期或阶段性地支援农村学校。

　　另一方面，应建设一个城乡师资力量双向合理流动的公开平台。要杜绝“突击调动”现象在教育领域反复出现，必须在人才选拔和任用上，坚持公开透明，确保公平公正，建立常态化的人才交流机制；要坚持民主集中制。决不能听任某些“一把手”一手遮天，绝不能让“关系”扰乱选人、用人秩序。只有在城市和农村之间实现阳光、互动的师资交流，城乡义务教育事业才能真正统筹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