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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愈合的伤口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6月02日14:01  新民周刊

  难以愈合的伤口

  很久以来我就感到那道人为切割的巨大伤口的存在,我这双戳都戳不瞎的眼睛早已看到“贱民”们的命运一直是以这道伤口为出发点或归宿的。

  撰稿/边 芹

  法国友人M跟我讲了这样一件事。故事是M的儿子G从中国“捎”回来的,G的女友在北京为法国电视台工作,但不是记者,只是外围人员,为摄制组与中国各个部门打交道做通联,她懂中文。而核心人员多不通这门语言。

  下面的细节足以捆绑一些“潇洒”的灵魂。有一天晚上,她破例没有在下班后离开办公室,而人都散了。忽然隔壁传来痛楚的哭声,她循声过去,看见哭泣的是中国籍女翻译。后者也以为人都走了,才敢悲鸣。她问中国女人为什么这般哭啼,女译员抬起流泪的眼睛说:“他们是那么恶,尊严的一块碎片都不留给我,他们向被采访者提的问题,让我这个做翻译的,感觉自己是祖国的叛徒。”

  让一个谋生的普通雇员在非战争年代,在两个即便算不上盟友但关系正常的国家间只做新闻采访译介工作,都有做汉奸的感觉,余下的已不必多说。很久以来我就感到那道人为切割的巨大伤口的存在,我这双戳都戳不瞎的眼睛早已看到“贱民”们的命运一直是以这道伤口为出发点或归宿的。

  这让我想到自己经历的另一件事,原本打算永远锁在记忆里的。那是2008年4月7日“火炬事件”后的一天,在巴黎16区的“风土驯化公园”。叫这么怪的名字也有出处,19世纪在展示异国风土时,人与兽是关在同样笼子里供市民观赏的,说白了是人兽混居的“动物园”,“驯化”由此而来。“异国”不用我说,自然是远乡僻壤被征服的土地。

  如今公园展示异国风土的功能还在,看得见的兽笼是没有了。这里正在举办中国少数民族文化游园会(“事件”之前安排的)。本来我并不知道这个节目,但凡不以反华为目的的活动,媒体是不报的。传进我耳朵,要“拜赐”法国“记者无疆界”的头目梅纳尔在电视上指责游园会有藏族歌舞。主办者立刻胆战心惊地将“藏族”从游园会上抹去了。

  果然我那天下午走进这座巴黎富人区的公园,中国各民族的服饰、歌舞都有,惟独藏族消失了。公园的主干道两边设满民族饰品小摊点,走到尽头是一个临时搭的街心舞台,上演少数民族歌舞,很专业的表演。中国人走到哪里都像马戏团一般兜售着他们的善,即使“梅纳尔旋风”席卷了整个国土,也有人来公园,为小孩。幸福的只剩下小孩,挤在四川变脸师面前,又惊又喜,发出小动物般的欢叫。

  我看完歌舞,折回主干道,等下一场服饰展演,在一个卖中式服装的摊位前站下。这时花花绿绿的绸缎后面出现了一张脸,枯瘦的线条过于集中地纠结在一起,我一时搞不清浮在面上的这层东西究竟是哪些经历结盟而成。他从柜台后面走出,精瘦矮小,我起先以为他是东南亚人,最南部有一些土种,就是这样黝黑瘦小的,好像外来血液没有沾过他们,上身长下肢短,身体在微折的腰背那里结成一个重心。

  但他告诉我他从大陆来,不足一年,不会法语。我问他在国内做什么,他说在南方某报做过。一边说,一边用骨节异常粗大的手将被翻乱的丝绸小褂再码好。一年间从报馆到衣摊,中间只隔着十小时的飞行,这种由距离遮蔽的命运的坠落,时常是以喜剧面目出现的,由命运的主人和看客共同导演。要是在过去,话到这里我也许就走开了。但4·7后的一段日子,这个城市的华人,素不相识的,会交换一个眼神或微笑,好像苦痛在我们的血液里拉起了一道链条。

  我至今后悔继续下去的有关4·7的谈话,有时候一个人的一句话可以像楔子一样钉入你的灵魂,很久排斥不出,那道裂口也再难缝合。

  我话音未落,他脸上原本谦卑的表情,瞬间变成了讥讽加愤恨的混合物,但投掷的对象不是我想象的。

  他鼻子哼了一声,根本不在乎我脸部些微的变化,脱口而出:“我们中国人哪能跟法国人比,人家是大文化!”如果他不是在一米半见方挂满廉价服装的摊点前,而是在上等沙龙作异国风土的点辍时吐出这番话,我的灵魂面对砸入的楔子,会有一定抵抗力。

  你可以想象一个在此地生活经年的人,面对来此不足一年、一句法语不会的人拧死在头脑里的思想,感到的腑脏深处之筋疲力尽。不知什么魔法,那只能是邪恶的魔法,其他东西都不可能有如此摧毁现实的力量。在他脑子里铺设了逆向输导的轨道,正与邪在这道机关下自动朝着相反的方向滑过去,像早已锁死的杠杆,永远向着强权架设的重心倾斜。

  他继续,思路是恒定的:挨刀子的人如何只配挨刀子。我的舌头早已卷束到自己都追不到的地方,身体随着他的每一个字化石般凝固,无法闭上的眼睛是我与他唯一的通道。我更加仔细地打量他:黝暗的脸上,烈日过早刻下的伤痕,紧密地排列在被困苦刮去油脂的皮肤上,这样琢刻的细碎皱纹,比时光的雕琢触目惊心。背到臀之间有一条被重力或馈乏折压出的向外拱起的弧线,20岁以前铸成了这道弧线,其后的丰衣足食是掰不直的。雕刻这条弧线所需的非我能体验的经历,让我失去了反驳他的意愿。是什么样的卑贱感和原罪感让这样的人将之所以为他的根本,都毫不足惜地放弃了?

  这边笙竹已经奏起,几十个青年孔雀开屏似地摆动着他们的身体和彩色布块,从我面前走过,这是那道巨大的伤口周围浑然不觉的人。

  我在那个哭泣的女人和这个诅咒的男人身上,看到的是夹在中间鸿沟般的伤口。这道深入中国人灵肉的伤口已经被有意切割出近200年了,尽管中国人有着世上最健忘的天性,但切割者从来就没打算让伤口愈合,他们总是在它以惊人的愈合力让破碎的血肉再度连起来的时候又来一刀。这是永不歇手的一刀,切割得越深,人越是往伤口的两边跑,那深不见底撕裂的血肉周围才有那些逃跑的人、背叛的人、彷徨的人、天真而堕落的人、跑到另一边比屠夫还兴奋的人、痛苦而放弃的人、反抗而被屠戮的人、清醒必遭埋葬的人,每切一刀,就割掉一片。

  如果我的灵魂能飞升云天,会看到那道伤口从喜马拉雅到黄浦江畔,从宝岛到喀什,像秘密之花绽放,有浇灌它的巨手,忙碌着保持“花朵”常鲜,血越浓稠,花越“美丽”,伤口周围的人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逃,那花向外撕裂着、怒放着……分在两边的人再也汇合不起来,这才是我们的千年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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