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杀人犯的性格悲剧

　　文/徐威亚

　　一次普通的工作调动，竟然演变成一场惨剧，这是当事人的性格使然。

　　一个鲜活的生命突然陨落总是让人无奈和唏嘘的，但这些年来，作为法官的我不得不经常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一边是因失去亲人悲痛欲绝的家属；一边是追悔莫及又惊恐不安的被告，以及想要替他减轻罪责而心急如焚的家人。

　　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案件，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一时情绪失控之下的疯狂所为，但对于被害人和他们的亲人来说，死亡的结果与谋财害命、报复杀人之类的恶性案件并没有不同。像刘志波故意伤害案，就是在我所审理过的同类案件中，一个让人印象深刻又扼腕叹息的极端例子。

　　不服气的被告人

　　刘志波，一名石家庄某铁路单位的普通工人。在看守所见到他时，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个满头花白、一脸沧桑的人只有40多岁。

　　“北京铁路运输检察分院指控你犯故意伤害罪，今天我们向你送达起诉书副本。”在履行完法律手续，询问他

　　的意见时，刘志波出人意料地大声说：“完全不是事实！我不是伤害！我不弄死他，他就弄死我！”按照我的经验，几乎所有这类案子的被告人，面对法官无一不是悔恨交加，甚至是痛哭流涕，可这个刘志波却丝毫没有悔罪的表现。

　　“郭强是你扎死的吗？”“是。”刘志波的回答毫不含糊。“他现在已经死亡，他的家人有多么痛苦你知道吗？”“我还痛苦呢，被关在这个地方。本来根本没他什么事。”刘志波的回答颇为理直气壮。

　　“那你的老婆孩子呢？因为你的行为，让他们失去了生活的依靠，还要东拼西借替你凑钱赔偿人家。”在说到他的家人和家里的生活状况时，刘志波沉默了，脸上表现出痛苦的表情。半天，他长叹一口气，“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

　　当我告知刘志波，被害人的家属已经对他提起了附带民事诉讼，他是否同意其家属代为赔偿时，刘志波又恢复了刚才的乖张：“我不赔！这跟我家里没关系，大不了我赔他一条命！”

　　起因：一次寻常的人事调动

　　看到刘志波强硬的态度，我不禁怀疑是不是这里面有什么冤情。通过开庭审理，在大量的证据面前，案件的真实情况被还原出来：

　　刘志波原本是石家庄本部的一名扳道员，因为家住在晋县农村，离石家庄距离很远，每次回家要花很长时间，所以领导把他调到了离家较近的衡水。可是，刘志波到了衡水以后发现，这里虽然离家近了，但回家的车却比石家庄要少很多，来回反而更不方便了。为此，他三番五次找领导要求调回石家庄。

　　就在案发那天下午，郭强开车拉着车间王主任和工会刘主席一起从石家庄本部出来，到衡水的基层折返点视察工作，同时也为一名即将退休的老职工开欢送会。当他们到达折返点院内后，刘志波闻讯找到了王主任，“王主任，我回石家庄的事情怎么样了？”

　　“不是跟你说了嘛，等过完这个采暖季就给你调回去。”王主任一见是他，也不由觉得有些头大。刘志波干活倒还勤快，可就是平时少言寡语，跟谁都没有什么过深的交往，而且特别爱认死理，认准的事别人怎么劝都不行。“现在你要走了，衡水就没人烧锅炉了，再说你刚从石家庄调过来，马上又调回去跟段上也没法交代啊。”“我的自行车还在石家庄，那你得帮我给拉过来”，刘志波倒也没有再坚持。“行！”王主任答应得也很痛快。

　　过了一会，工会刘主席还有点不放心，又去锅炉房找到刘志波。“志波啊，现在衡水这边烧锅炉的就你一个人，你要走了就没人了。你再克服克服，等明年开春就给你调回去。”刘主席是段里的老人儿，他说话刘志波也还听得进去。“等回去以后，你还去4号扳道房。你关系现在在衡水，因为转成锅炉工，技能工资还给你涨了6块钱呢。等回了石家庄，工资单也别给别人看，要不然人事那通不过，别的扳道员也有意见。”“行，行。”刘志波听这么一说还挺高兴，两个人又拉了拉家常，就这样把刘主席送出了锅炉房。

　　惨祸突发

　　等刘志波回了锅炉房，又翻来覆去琢磨这事，“我的关系什么时候转到衡水了，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刘志波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又要出来找王主任，可他们这时已经出了院子到线路上视察去了。

　　晚上8点多，王主任等人回到折返点。刘志波一看到主任的车回来了，连手中拿着正在检修锅炉用的螺丝刀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急急忙忙奔出了锅炉房，向王主任那边走了过去。

　　“老刘，这么晚了你要去干嘛？”折返点的李主任见刘志波走过来问道。“我还得找王主任说去！”刘志波理直气壮地说。“你要回就回去吧，我不拦你！”李主任看刘志波三番五次闹着要回去，心里挺不痛快。就在这时，郭强来到他们跟前。

　　郭强和刘志波同一年进铁路工作的，是专门给王主任开车的小车班司机。郭强走过来挡在刘志波面前，说：“你别找了，找也没有用。”刘志波一看是郭强，就说：“小郭，你别管！你又不是领导，你管不着！”说完就又要往前走。“你还有完没完了？”郭强一看刘志波要往前冲，伸胳膊就拦，没两下二人就扭打在了一起。旁边的李主任赶紧去拉，但两个人都已经红了眼没有拉开，而这时刘志波用手里拿的螺丝刀向郭强的头部狠狠地扎去。

　　看着郭强软软地倒在地上，头部的血不断往外冒，刘志波一下子傻了眼，愣在了原地。但就在李主任他们呼喊着叫人抬郭强上车送医院，院子里一片混乱的时候，刘志波又先后抡着一把斧子和一把铁锹要打王主任。在被刘主席他们拉开来后，留下了一句“照顾我的老婆孩子”，就翻过院子西边的墙头，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两个家庭的悲哀

　　2009年3月14日，抢救了整整3天的郭强，还是不幸离开了人世。郭强80多岁的母亲已经数次哭晕在床前，而他的老父亲坐在楼道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不停吸烟，原本已经佝偻的背部显得更加弯曲，连整个头部都深深埋进了怀里。

　　郭强的父亲是一名老火车司机，一辈子都在蒸汽机车上摸爬滚打，退休后，小儿子郭强接班也进入了石家庄的这个铁路单位。虽说家里父母都已经年迈，还有一个智障的哥哥需要赡养，但郭强非常孝顺，凭着一个人的力量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就是这样一个父母跟前的好儿子，妻子身边的好丈夫，女儿眼中的好父亲，无论是大家还是小家中的顶梁柱，却被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夺去了生命。

　　而就在郭强被抢救的时候，刘志波又回到了折返点，面对闻讯而来的保卫干部和民警，他伸出了双手。

　　一个普通的工作调动，竟然演变成如此的惨剧，实在让人叹息。是不是刘志波精神方面有什么疾病？但河北省精神疾病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鉴定结论明白无误：刘志波案发时无精神病，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而且，从刘志波作案和庭审时的一系列表现看，也确实没有患精神病的迹象。

　　在审理这个案件中，我始终认为是刘志波的性格使然，这一点在庭审时就可见一斑。

　　当问其对自己的行为有何认识，是否愿意对被害人家属进行赔偿时，刘志波说：“我要对郭强的家属说‘对不起’，我给他们造成了痛苦。”话语间，悔恨之情溢于言表。“但我不赔偿，我的损失谁来赔偿啊？有什么都冲我来，我一个人承担，不要找我家属。”虽然刘志波的态度很差，但我知道实际上他是因为家里的经济情况，生怕替自己赔偿的事给本不宽裕的家境再雪上加霜。在整个审理过程中，他甚至都不愿回头望一眼坐在旁听席上的妻子。

　　随着国家死刑政策的调整，像这种因一时冲动伤人并导致其死亡的案件，一般不能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经过审理，考虑到刘志波具有自首的法定从轻情节，最终以故意伤害罪，判处其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判处其赔偿被害人家属各项损失共计人民币30余万元。

　　虽然并没有判处刘志波死刑，但是我想这样的结果对于他的人生已经没有了更多的期待。法律可以对行为作出评判，但对于两个原本好端端的家庭突然间支离破碎，我却深感无能为力。

　　宣判后，刘志波并没有上诉，等待他的将是漫漫的铁窗生涯和一辈子的负罪与悔恨。

　　但愿每个人都能够守护好自己内心的和谐与宽容，或许只有如此才能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文中被害人为化名)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10年6月下半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