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中的姥爷

　　王长洛

　　姥爷这一生是糊涂的，三民主义或马列主义，他一个都不懂，却又被这些他不懂的东西左右了一辈子。历史就在他这种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中，卷起尘埃，一路向前

　　姥爷1917年生于河南驻马店。关于他的童年连妈妈也知之甚少，只知道生于贫苦农家。我猜想应该是个多子、少田，一遇旱涝就举家食粥而不得，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家庭吧。

　　姥爷少年时就参了军，并不是有“男儿立志出乡关”的抱负，而是逃不过“抓壮丁”，做不了闾左黔首，只能帐前效死，时刻准备做炮灰。谁知造化弄人，他当了国军，做大兵，吃皇粮，可以混个果腹；回到家乡，却早已经没有了亲人的影子，只有遍地饿殍，荒村新坟。

　　姥爷没念过书，解放后参加扫盲学习班，他从“丁”学起，可见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他为国军效命十余年，却连部队番号都没搞清楚，只知道“顶头上司是卫立煌”。须知彼时卫将军官拜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麾下千军万马，肯定不会知道姥爷这个大头兵的存在，姥爷的编制就成了悬案。

　　但他曾参加抗战打鬼子，我却深信不疑。小时候我不大敢去看姥爷的腿，那上面遍布伤痕，有的地方密如鱼鳞，有的地方甚至白骨依稀可见——这便是他当年为守住河山而战斗的最好证据了。现在想来，说不定这双伤腿里面还有弹片，虽然折戟沉沙多年，天阴下雨的日子里，还是会钻心地痛吧！姥爷一字不识，自不能运筹帷幄，也没有参加八百壮士守四行这样青史标名的战斗，但抗战就是靠着他这样的无名小兵打胜的。他们个个嚼齿穿龈，力战不退，一寸山河一寸血地杀敌报国。

　　小时候我闹过一个笑话，说，“我姥爷是国民党，但是好国民党！”现在想来这样为保家卫国而流血负伤的老兵，当然配得上“好人”二字。但在解放后经历了数次政治运动后，姥爷对他这段经历三缄其口，即便在我们这些至亲之人面前也极少提起。他这个战开封、守洛阳的抗战老兵，直到逝世也没有片纸证书奖状。每次我在电视上看到那些身着旧式军装，胸前挂满奖章绶带的二战老兵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红场、凯旋门时，心里总有些失落。我相信日后定会有史家秉笔直书那段历史。

　　小人物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抗战结束，内战又至。姥爷所在的部队节节败退，由河南撤至新疆。姥爷曾说，解放军入疆时他们已经做好最后一搏的准备。这倒不是他们想要为“党国”效死，只是出于军人天职，小小列兵又怎能看得清时局？幸而“新疆卫戍司令”陶峙岳将军在千钧一发之际，选择了和平起义，让姥爷他们保全了性命。倘若陶将军困兽犹斗，最后难免“玉瓦俱碎”，姥爷的命运就要完全改写，世上还会不会有我的妈妈，会不会有我呢？想到此处，不禁赞叹陶将军识大局、济苍生的气魄。败军之将，亦可言勇！电影《集结号》中，一片血腥厮杀过后，战败的国军士兵满脸黑灰，趴在地上浑身发抖，眼中满是恐惧和求生之意，我真是觉得，“缴枪不杀”，万岁万岁！

　　解放后，姥爷被编入生产建设兵团，开垦边疆。农民出身的他，对这个安排感到十分欣喜。半生鞍马，他深知“离乱人不如太平犬”的道理，做个拿工资的农民，已经是莫大幸福。所以他开荒，建房，养骆驼，放绵羊，甩开了膀子劳动。他和姥姥就在那里相遇、结婚。初为人父时，他已经46岁，真不知道当时他有多么开心！

　　但不久他又被卷入“文革”漩涡。他早已投诚，又出身贫农，所以平安无事。姥姥却因为所谓“历史问题”挨批斗，被关进小黑屋。姥爷只能默默忍受。有时他出去劳动，家中只剩妈妈一人，她思母心切，或饥饿难耐，就在小黑屋外哭泣。军垦团团长看到，却只是嘿嘿冷笑。姥爷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后来团长去世，全团人皆去悼念，唯独姥爷坚持不去。

　　暮年姥爷随妈妈迁回河南，常抱怨“这边没有活干，还不如在新疆”。他最重要的工作和最大的乐趣就是照顾我。我还不会走路时，他每天都推着小车带我散步。等我上了幼儿园，他又不放心，常一早把我送去，上午10点就又把我接回家。我上小学后，他一如既往地“不放心”，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路边等我放学。那条路很窄很窄，且“车烟稀少”，但他还是要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回家。“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有他那双满是伤痕皱纹的大手相伴，是我童年的一大幸福。

　　最后的时光，姥爷为肺气肿等疾病折磨，颇为痛苦，甚至一月之中几次进出医院，身体状况很糟糕。但一天爸爸下班回家，发现他正坐在楼梯间抽烟休息。原来他一早蹬着三轮车上街买回了面条和菜肉，准备中午做一顿卤面，回家时却没力气上楼。我们颇为惊异，他已经很虚弱了，在家中走动都已步履蹒跚，怎么还能有上街的气力？就在第二天，姥爷起床时头晕目眩，一下子跌倒在地，从此再没有起来。我平常是“不语怪力乱神”的，但世上有没有“回光返照”之事？姥爷是不是也感觉到了什么，才用尽最后的力气，想给儿孙们做顿饭呢？

　　姥爷这一生是糊涂的，三民主义或马列主义，他一个都不懂，却又被这些他不懂的东西左右了一辈子。就在这糊涂的人生里，姥爷抽着他那劣质的金芒果卷烟，“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历史就在他这种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中，卷起尘埃，一路向前。

　　当去他坟上奠酒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