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今”是重要的,
但古代的好东西不要丢掉
—— 再访周有光
一定要有怀疑才能得到真理。当然怀疑不是胡乱怀疑,要经过很多的思考。教育最终的目的就是要独立思考
《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北方朔、贾葭、灵子 | 北京报道
再次敲开周有光老先生的家门,他仍然坐在那张掉了漆的小书桌前,与寒冬季节的那次拜访一样,笑眯眯等着来客发问。
他大概并没弄清楚来人是谁,也不多问,但显得很欢迎,已脱落眉毛的眉骨在眼睛上方明显弯起来。仿佛他已习惯了这样的模式,接受各个领域的问题,尽力给出自己一百多岁的生命里思索出的答案。
早年他曾参与《大英百科全书》的编纂译介,晚年倒果真成了“周百科”。来来往往的困惑者在这九平米的小书房里一再驻足,期求寻得焦灼生命中的一片清凉。
所有国家在发展当中都会产生问题
周有光:我们曾经搞得很乱,后来改革开放是很好的事情,但是一个社会要搞坏容易,搞好不容易。根据我的体验,许多不合理的荒唐的事情在(上世纪)80年代一直慢慢地改,一直改到90年代才差不多了。90年代以来这十年我们发展也快得不得了,说明我们这个国家只要有好的政策,就可以发展得很好。中国人素质还是好的,文明古国嘛。
新中国60年里前30年破坏得太厉害,带来许多问题。这是难怪的,所有国家在发展当中都会产生问题,发展越快问题越多,好多东西都是利弊共生,这是社会发展当中的一种规律。
《望东方周刊》:对现在媒体经常报道“假博士”的问题您是什么看法?
周有光:这是一种道德水平的下降。中国人的传统是诚信,孔夫子讲“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信是很重要的。现在到处是假的东西,甚至许多有名的人物都是抄人家的文章,这种社会风气非常不好。
这个事情应当说我们的新闻媒体也发达了,但媒体还没有充分的自由,报道还有顾虑。一有顾虑,就会造成一种起哄的风气,就不是思考了。
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认为坏事情都会慢慢变好,但是乐观不等于喜欢坏事情。我认为坏事情应该很严重地批判。有一个故事,有一个日本人住在韩国几十年,年老回国之前写了一本书,把韩国一棒子打死,把坏事情讲出来。想不到这本书出来之后一下子卖了几十万部,起哄得不得了。韩国人自己跟着他揭露坏的事情。
这个新闻上海《解放日报》报道得最多,总题目是“韩国不怕骂”,国际上都评论,一个国家不怕骂才有希望。不许讲缺点是缺点当中的缺点。
《望东方周刊》:在您看来,一个国家怎么样才更容易取得进步?
周有光:这有两个方面,一是统治者要有开明水平,二是群众对于民主的认识和要求。
民主是要学的,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要制定许多法律。我们改革开放之后定了一些比较好的法律,比如《物权法》。从历史来看,不是私有制落后于公有制。不丹这样的小国家走民主道路,不是群众要求,而是头头们到外国留学去了,有了新的思想。很多小国家都是这样实现民主的。
我给你们讲个笑话。以前一个中东国家非常保守,它的王子王孙都到英国留学,回来之后看不惯本国的状况。老国王去世了,新王子接班,那时候国家还没有电视,新国王要求发展电视事业,大臣们都反对,说这是魔鬼的诱惑。王子说好吧,你们都回去吧,下次再谈。大臣们走出王宫,发现汽车没有了,回去问王子。小王子说,汽车也是魔鬼的东西,你们要它干吗?哈哈。后来电视就办成功了。
所以要想进步,认识是很重要的,能认识到它是对的,就很容易取得进步。另外一方面,不能单靠群众自我提高,要靠有水平的人出来提倡。
厚今而不薄古
《望东方周刊》:现在有两个东西被批评比较多,一个是中医,一个是武术。
周有光:中国的武术是有它的特点,但如何发扬?运动方面的比赛最高级别的是奥运会,奥运会以前是没有羽毛球的,这是印尼搞出来,后来提高水平,经过国际认证,就变成世界性的了。中国的武术应该走这条道路。
什么东西都要走世界性的道路。你另外搞一套,不让科学的方法来处理,是不行的。
《望东方周刊》:那么汉字呢?现在电脑输入拼音已经很方便了,书写难度几乎已不再是恢复繁体字的障碍,所以台湾不少人呼吁恢复繁体字。
周有光:要恢复繁体字是不可能的。马英九反对在台湾搞另外一套拼音,赞成用大陆的拼音,这点事情他做对了。可是他要提倡繁体字是不对的。
蒋介石也是提倡简化字的,公布简化方案,是南京第一个做的。不过那时公布以后,反对的声音太大,第二年就失效了。蒋介石到了台湾还在提倡简化字,但是因为我们大陆是搞简化字的,那时台湾是共产党搞什么,他们就反对什么,结果后来台湾就反对简化字了。
我讲老实话,这个反对是台湾文字学发展水平不足的缘故,因为他们不许发展文字学,这样子他们就落后于我们。我们在文字学、语文工作上面一直还不错。许多应当做的事情我们得慢慢地做,因为这不是容易的。比如提倡普通话,原来叫国语,名称是无所谓的。原来很困难,到了90年代普通话的提倡基本成功了。一方面是慢慢地积累,一方面是语言文字的发展方向没有搞错。
现在有些批评,是因为凡是共产主义提倡的他就反对,这跟文化工作本身是两回事。我现在不跟外界往来,以前有台湾的学者过来我就跟他说,语言文字我们从学者的方面来解决,学者大家的意见都是一样的,不要把它跟政治混在一起。
但是我们没有说不许用繁体字嘛,一种古文字当然要学,还有人学甲骨文呢,而且学的人越来越多。不是不要古的,只要今的。以前有人提倡要厚今薄古,我是提出厚今而不薄古,“厚今”是重要的,但古代的好东西不要丢掉。
科学与信仰的区别在于,科学天天希望你否定它
《望东方周刊》:前段时间媒体曾经爆出道士李一利用“神仙法门”大发名人财的事情,为什么他能欺骗那么多所谓“精英”?能否请您谈谈与之相关的信仰缺失的问题?
周有光:有一个美国的历史学家,说亚洲人创造许多宗教,欧洲人创造许多主义,这都是信仰。可是从信仰宗教到信仰主义,是前进了一步。因为信仰宗教,那是一个想象,毫无根据的。主义是有哲理的,是哲理信仰。可是还有第三步,是进步到科学。
科学不需要信仰,科学与信仰的区别在于,信仰不许批评否定的,科学天天希望你否定它。比如说万有引力定律,你可以天天批评它,哪天你能创造一个推翻它的理论,那你就了不起了。
一个民族多数人的思想会经历三个步骤:神学思维,就是信仰宗教;玄学思维,就是各种主义了;科学思维。科学的好处是希望人家骂,你骂不倒它,它就是真理,所以它站得住。而且科学在全世界是一样的,是一元的,而宗教不同的教派,主义不同的流派,都是不同主张的。
当然,科学是一步一步发展的,现在整个世界上的问题只有一部分能由科学来解决,大部分不能解决。所以宗教能够站得住,主义能够站得住。有些问题要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能解决,可是整个趋势是毫无疑问的。
神学思维到玄学思维到科学思维,这三步的发展非常重要,你能掌握这个规律,观察很多事物你就明白了。
《望东方周刊》:这么说您认为宗教相对来说是落后的?
周有光:从科学的角度看,玄学是落后的;从玄学的角度看,神学是落后的。前苏联是没有思想自由的,所以它就反对宗教嘛。结果苏联一垮台,大家都跑到教堂里面去了。什么道理呢?外国评论家提出一个观点:它拿不许怀疑来反对不许怀疑,当然是失败的。因为苏联搞的那一套还是玄学,不是科学思维。从这一点来看,叶利钦这个人还是有眼光的。在欧洲有人问,你把苏联搞垮了,你懊悔不懊悔?他说苏联瓦解是俄罗斯前进的必要条件。
现在之所以那么多人选择宗教,很容易解释。他们有种精神的苦闷,人不仅要物质的生活,还要精神的生活,他们精神没有寄托。讲老实话,我们今天许多人会发生精神苦闷,有一部分人就想用宗教解脱自己。
我自己也有过这方面的经历。我是教会学校出来的,但一直不信教,但是抗日战争中我有一个七岁的女儿患盲肠炎死去了,因为打仗的时候医院条件不好。这个给我的打击很大。那时候来了一个朋友,是冯玉祥的秘书,他娶了位信基督教的太太,自己也信了基督教。他说你精神痛苦,可以有一个安慰的方法,可以受洗礼入教,我就跟着他五分钟受洗礼,吃一块小小的面包就完了。
但我是一个理智主义者,真正让我信教很困难,要我每天吃饭祷告就办不到。所以我形式上是基督徒,但是没有真正相信。一个有深入的科学思维的人要成为真正的教徒是很难的。
《望东方周刊》:民国时期教会学校对今天我们的大学教育有什么借鉴作用?
周有光:可以这样说,现在世界的教育,主要都是基督教教会办起来的。欧洲比较古老的大学有六百年,都是教会主办,几乎没有例外。所以宗教的迷信与迷信里面产生的思考、真理,就是所谓的辩证法。先进的东西都是从落后的东西里生产出来的,都是慢慢变成了先进。
现代教育发展了六百年,从两千年的整个教育史来看,教会推进教育、推进科学的贡献还是很大的。基督教为什么能这样子呢?它经过了宗教改革,前后闹了差不多五百年,之前教会腐败得不得了,很多荒谬的事情,后来一步步改革。原来天主教是保守的,新教三大派是比较进步的。改到现在,天主教也是比较进步的了,与新教没有多大分别。从这个历史来看,是从黑暗到光明的,是从落后到进步的,是从愚昧到智慧的。要一步步前进。
什么叫进化论的思维?进化论是了不起的,不仅用之于自然现象,也可用之于社会科学。我们今天于自然科学已经没有问题了,苏联一度自然科学都不要,要创立马克思主义自然科学,后来都失败了。我们今天引进了自然科学,但是社会科学方面只引进了经济学,其他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想将来会慢慢开门的。
“民国热”有它合理的一面,有它不合理的一面
《望东方周刊》:现在兴起“民国热”,民国题材的书籍很畅销。感觉民国时期文化很繁荣,您的文化功底也是在那时打下的。您怎么看现在兴起的民国热潮?
周有光:“民国热”有它合理的一面,有它不合理的一面。
合理的一面,现在全世界有一股历史学热,国外的讲法叫做全球化历史学。比如香港杂志就讨论一个问题,第二次世界大战究竟是谁发动的?大家都说是德国发动的,但并非如此,是希特勒与斯大林共同发动的,他们定了密约瓜分波兰,瓜分欧洲。一个国家发动和两个国家发动是完全不同的,这种全球化历史学是要把历史重新解构,中欧许多国家最起劲。
中国历史也在改变。比如太平天国,过去国民党捧太平天国,因为它反对满清;我们捧太平天国,因为它是农民革命。现在知道这两个看法都错了,太平天国是非常落后的,给中国带来很大破坏,不是好东西。特别是《辞海》,以前说“太平天国革命”,后来改成了“天平天国运动”。所以假的、错的历史要改正过来。
现在重新想起有一个民国时代,是对的。可是错的呢,是另外一方面:许多人站在国民党的立场上反对共产党。我们这些人当时为什么赞成共产党反对国民党呢?因为那时候国民党是专制的,共产党是宣传民主的。
那时我在重庆,周恩来每月开会,找一二十个人商量国家大事,我每一次都参加的。周恩来每次都讲,我们共产党是要走民主道路的,所以青年都左倾,反对国民党⋯⋯
所以,所有历史上错误的东西都要纠正过来。司马迁了不起,他的历史观念是比较客观的,所以《史记》到今天还是了不起的东西。
《望东方周刊》:民国时期您在新华银行工作,这是当时有名的私有银行。
周有光:解放前中国跟其他许多资本主义国家一样的,国民党是要走资本主义这条路的,同时国民党是亲美国的。
当时银行主要是两种,国家有四个银行:中国银行、中央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业银行。股份主要是国家的,也有一小部分是民间的。其他都是私营银行。那时候上海是经济、文化中心,有四个银行是私营银行里比较有水平的,叫四小行。新华银行是当中一个。
那个时候中国什么都要学美国,美国银行业最发达,上海的银行事业跟美国差别很小,水平很高的,那时我们已经进入支票时代了,现在好多人都不懂什么叫支票。解放以后我们改学苏联,苏联的银行业是最糟糕的。最近二十年改了很多,应该说进步很快。
银行是个很复杂的机构,糊里糊涂的事情是没有的。后来银行事业搞得一塌糊涂,经济也被破坏。我们也是到了(上世纪)90年代慢慢上轨道,可是从技术上面讲,今天还是跟美国差距比较大。
我们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嘛,银行都是国家的。我们也有几个私营银行,是不太重要的。关键的问题是“开放”两个字,新加坡这样小的地方有一百多个外国银行,情况很不一样。
现在我觉得大银行由国家统治,同时发展民间银行,这个政策是对的。但也要开放外国银行到中国来办分行。
《望东方周刊》:您这么长寿有没有秘诀啊?
周有光:长寿有秘诀,很简单。第一条,不要抽烟不要喝酒,可以喝点啤酒;第二条,生活要正常,许多人的健康搞坏,就是自己搞坏的,没有按照科学道理来;第三条,不要生气,度量要大。
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遇到什么困难都要想它好的一面,坏的一定会慢慢过去。
一方面等它自己变好,一方面也要做工作帮助它变好。有的事情要快一点,可是(有些事情)快不了。
我的话你们不要都相信,这不是客气的话,因为一定要有怀疑才能得到真理。当然怀疑不是胡乱怀疑,要经过很多的思考。教育最终的目的就是要独立思考。所以苏格拉底了不起,他的教育就是一句话:知道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