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晖
在梅兰芳大戏院,静聆京剧界为纪念汪本贞诞辰95周年举办的演出专场,我始终被不可思议的感觉浸透,好像不能相信自己居然可以与这一种磅礴辉煌的古典艺术如此之接近。很清楚地记得当年被父母领去看电影《杜鹃山》的强烈印象,却很晚才得知,这部样板戏中,有些经典唱段是裘盛戎与他多年合作的琴师汪本贞一起创作,而汪本贞就是我的大舅妈的父亲!“古典”始终就生息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时代,我却为什么一直坚定地觉得那是个遥远得在万重山影那边的世界呢?
其实,我倒是一直自发地喜爱传统戏曲,在2002年迷上足球之前,曾经只看戏曲频道与动物节目。我就是认为,中国传统戏曲在文学性、戏剧性与思想性诸方面所达到的了不起的高度,本来应该成为新文学取之不竭的财富宝库。
偶然在电视上看到《探阴山》的片段,顿时被其超现实的手法惊倒:包公为了弄清案情,于沉梦中游魂下阴曹,他的魂魄站在望乡台上,回首阳间,居然看到了正冥睡在床上的自己的身影,并以第三者的语气慨叹这身影一路历程的艰辛。此一奇妙的情节实在让我倾倒,于是乎后来在写作《画屏》与《盂兰变》时两次兴致勃勃地加以化用。
实际上,《探阴山》全剧是一出非常成熟的、具备一切动人因素的伟大作品。在人世间惨被害死的女子到了阴间继续遭受迫害,鬼判官徇私舞弊,连生死簿都敢作伪。最终,是专为各鬼殿随时添灯油的“油流鬼”道出了真相:鬼判官把写有柳金蝉被害真相的那一页搓成纸捻儿(纸线),当做装订生死簿的串线,穿插在簿籍的背脊上!因此,写有真相的纸页竟是以捻线的形式藏在生死簿的书脊中,随时暴露在包公等阅簿者的眼光下,但谁也难以察觉。这一构思比爱伦·坡的《被盗窃的信》高明不啻百倍!如此现成的犯罪文学的华彩情节,何时能够在当代的文学创作中获得复活?那么多读者喜爱与佩服高罗佩的《狄公案》,就该有中国作家挺身而出,利用传统文学、戏曲中种种拍案惊奇的案例、具体犯罪细节与具体侦破技巧,再造我们的侦探文学呀。
演出专场中的一个意外小小惊喜,是马小曼唱《太真外传》选段,竟是:“挽翠袖近前来金盆扶定,只见那空中的月儿落盆心……看仙掌和骊珠纷纷乱迸,顾不得双手冷玉珏亲擎。”扬之水《奢华之色》曾经仔细考证,唐人诗句“掬水月在手”于千百年中漫流不绝,首先被扩展成仕女画题材,然后又被引用于陶瓷纹饰、首饰雕花等多个领域。却原来,这一诗句在梅派剧目中同样花开蔓卷,赋予杨贵妃婉转幽致。
走遍山河恐无法实现,只能在戏曲频道看各地方戏曲了。一次,偶然看到一出河北梆子的“杨家将”故事——甚至没有搞清具体剧名——杨七郎被奸臣绑在旗杆的高斗上,随时可能遭乱箭射死,杨府内合家愤怒,纷纷要求立刻造反,杀到法场救下自家的儿郎。焦点集中到佘太君身上,她深知杨府人“个个都是杀人精”,一旦动手,后果必是血流成河,无法收拾。然而如果不造反,则是爱子即刻蒙冤命丧。传统戏一次次让我惊服的便是这种设置极端尖锐、一触即发的戏剧矛盾的超凡能力,并且,矛盾总是那么品质慷慨苍凉,力拔山兮气盖世。
元剧明曲是另一条堪供心灵披翠探幽的缤纷花径。浸淫于传统戏曲,绝对让一个人会更容易领悟什么是主题,什么是情节,什么是思想,什么是文字工作者的天职。不信请翻开《桃花扇》,阅读《入道》一折。孔尚任以舞台上演出的一场假设的“七月中元建醮”仪式,为甲申殉难君臣以及在这场人祸当中“死于水,死于火,死于刃,死于镞,死于跌扑踏践,死于疠疫饥寒”的一切草根生命进行灵魂的安抚与告慰。我不知道这一折是否曾经真的上演?也无法想象舞台上道士一边念祷词“饿魄馋魂,来饱这遭”,一边撒米、浇洒酒水、焚纸时,群鬼来抢夺祭品的阴惨场景。光读一读纸面上的文字,就已让人寒栗。
孔尚任的悲怆,竟是“从未被超越”的一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