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韩玮 发自江苏启东
4月15日,16岁的毛毛琢磨着如何“圆谎”。她旷了半天课,被老师逮个正着。“那天睡过头了,起来时看到天很蓝,阳光很好,特别想一直呆着,什么也不做。”这个“荒谬”的理由,她觉得,老师听不懂。
毛毛的朋友小盛很“乖”。她从不旷课,每天6点起床、洗漱、吃早点。有一次,她按时坐在空空的餐桌前大喊,妈,早饭呢?“宝贝,今天是周末,不上课。”小盛“嗯”了一声,一头扎回被窝,但怎么也睡不着,只能傻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毛毛和小盛都就读于江苏省启东市汇龙中学,上高二。对这两个孩子来说,他们就像机器一样,每天重复同样的生活—早上6点半到校,晚上9点半回家,两周才放假一天,那天还得上晚自习。
4月9日,当同年级的高二(十八)班文科班同学江成博,站在五星红旗下慷慨陈词:“……我们是人,不是机器,就算是机器也不是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的机器……”毛毛、小盛,还有3000多名同学一起鼓掌。“除了使劲鼓掌,还有什么更能表示赞同?”
演讲刚开始时,江成博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他拿的不是老师“审核”后的讲稿,而是自己撰写的“檄文”。但说着说着,他放开了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对现行教育模式进行批判,并呼吁同学们为自己的理想而读书,为自己的人生而奋斗。
这番时长5分钟的“出格”演讲掀起了一场风波。当社会舆论因此展开教育体制大讨论时,毛毛、小盛这群处于青春期的孩子“执拗”地支持着江同学:“他不是为了出风头,当他站在国旗下的时候,为的是去改变,不管有多困难。”
90后的反击
4月15日,毛毛、小盛约了几个“挺江”的同学和时代周报记者见面。与学校禁止学生接受采访的态度不同,他们认为,正因媒体的介入和舆论的关注,江同学才得以避免严厉的惩处,例如,劝退。
据称,4月9日,升旗仪式结束后,江成博没有参加第四节课便回家了,离开时带走了书包。此前,一从国旗讲台下来,他就挨了一顿批评,父亲也被叫到学校。当天中午,百度“汇中吧”最先出现一张讨论帖,标题称,对于今天的国旗下讲话,你们有什么想说的么?该帖迅速被围观、热议,直至深夜被“吧主”删除。
在与时代周报记者言谈间,几个孩子每人都拿着一部手机,不时回复短信、微信、QQ信息等。当初,江成博被停课的消息,就是通过他所在学校的同学们手中的手机,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向外传播。
10日下午,汇龙中学校方进行约10分钟的全校广播训导。在小盛看来,发言者明显“很生气”,用词“偏激”。让她印象尤为深刻的是,这位老师称,江成博的行为严重错误,他居心叵测,骗取老师信任,谋取了此次演讲机会。
而这位老师显然研究过“汇中贴吧”上的讨论,“他说,你们要明辨是非,知道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按照学校目前的模式,你们获得知识,考取理想的大学,今后能够更好地生活,而学校也能因此获得更高的升学率,这是一种双赢。”毛毛回忆。
但用小盛的话说,这段分析“犯了众怒”。“江同学的演讲中,最能引发共鸣的就是这一点,我们不是学校提高升学率的工具。”据称,汇龙中学非常重视升学率。每学期开学典礼及例行会议,“升学率”必定会被提及。
“领导经常说,今年,我们汇龙中学的升学率达到多少,语文平均分多少,数学平均分多少,……超过启东中学多少,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一个坐在毛毛身边的男生,惟妙惟肖地模仿起领导讲话的样子。
这些单纯而敏感的孩子告诉时代周报记者,10日当天,学校的表态非常“严厉”,与11日《扬子晚报》报道中校方所展示的“宽容”“大度”相去甚远。该报道中,汇龙中学副校长徐辉表示,江成博同学在不适当的场合言论不当,用词过激,学校对其行为进行批评教育,但不会对其进行处分。
事发后,江成博便被停课,我们的任课老师也认为,后果会很严重,但受到媒体关注后,校方迫于压力改变了态度。”毛毛的观点,被不少“挺江派”学生认同。
而4月11日,当校方对全校表示,希望学生不要就江成博事件接受媒体采访时,一种逆反情绪开始蔓延,“为什么不能接受采访?”
而这样一种言论控制尤其针对事件主角江成博。12日中午,东方卫视在校门外采访放学的学生,围观的同学发现,江成博就从前来采访的记者身旁经过,他悄悄示意,叫大家不要出声,然后带着微笑走入人群。
4月16日,时代周报记者在汇龙中学见到了校长严锦石。严锦石婉拒了采访,他说:“事情已经慢慢平息了,后面的工作我们肯定会进行,给我们一段时间。”
江成博其人
当江成博的言行被热议,很多人不免好奇,这是一个怎样的男生?
“他是毒舌,能把一个厚脸皮的女生骂哭,而且不带一个脏字。”小元是江成博的好友,边开玩笑边打了个比方,“就和《失恋三十三天里》的‘王小贱’一样。”
江成博“语不惊人誓不休”的口才,也曾获得嘉奖。去年国庆,在汇龙中学“迎国庆忆红色经典”诗文朗诵比赛中,江成博获得一等奖,全校仅两个名额。
论成绩,江成博虽不是数一数二,但在50多人中也能排名十几。他热心于校园活动,很早便加入学生会播音部。通常,国旗下讲话的文稿由文学部完成,演讲则由播音部负责,但只有优秀的播音员才具有播报资格。
“他做了这样的演讲,我不觉得奇怪,当时还蛮佩服的,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小元认为,江成博的性格中有易冲动的一面,有时会“脑袋发热”。
高一时,由于汇龙中学曾连续四周没有放假,江成博给启东市教育局打了很多次电话,反映问题,但无人理睬。接着,他自制了一张签名表,让各班班长签名上书,但最终没有成功。
早在3月底,江成博便已得知自己将在国旗下发言。据称,他的稿子是在4月8日晚自习时写的,花了两节课不到的时间,而之前,他慎重考虑了一周。成稿后,他还征求了几位“死党”的意见,问询内容是否符合他们的想法。他还曾向同学透露,已考虑过可能招致的影响,以及学校可能作出的处罚,做好了承受结果的准备。
次日升旗仪式,进场时,他将自己的讲稿放在校服上衣左边口袋,手里拿着老师“审核”过的文稿,题为《架起理想的风帆》。等到预备时,他迅速抽出自己的稿子,压在另一份的下面。开始演讲前,他又更换了两张纸的上下顺序。毛毛回忆,江成博的发言,不少内容引自“90后”作家钟道然所写的《我不原谅》一书。此书对当下教育制度存在的一些问题,进行了批评与反思,江同学对其中的言论很有感触。
据称,江成博阅读此书是受一位老师推荐。这名老师思想开明、学识广博,很受学生欢迎。“他不是文科老师,却常常讲鲁迅,讲哲学上的矛盾辩证原理,讲中东的宗教问题,而且会适时停止,让同学自己思考。”在毛毛看来,江同学早已受其熏陶。
在《我不原谅》的引言部分,作者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人就一条命,几十年,你就拿着一条命换了一堆痛苦的学习,无趣的工作,挣了点儿钱就美滋滋的,然后猥琐地死去,和这世上无数人一样,这种生命有什么意义?一个人总要有个梦想,有个比“和其他人一样活着”更高尚点儿的梦想。
网络上最早出现并被疯转的“江成博讲稿”系网友杜撰,《扬子晚报》披露的版本亦有失实之处,而真正的发言内容,其中心论点便呼应了《我不原谅》一书中的观点—我并非排斥学习,而是希望大家可以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学习,学习自己想学的知识。
有趣的是,事后,几位语文老师曾从技术层面分析这篇讲稿,“开头太长,行文突然转折,论述不够,结尾又太短”。稿子由于“处理不到位”,增加被误读的可能性。
“县中模式”违背学生天性?
不管是更换讲稿,还是签名上书,江成博“不能原谅”的是汇中的教育模式。而看上去文弱的毛毛,也有着类似的想法,“之前,我若有机会,也会在公开场合表达自己的看法。我们是接受教育的当事人,为什么不能有话语权?”
目前,和江苏省很多高中一样,汇龙中学主张“高强度”学习—早上6点30分到校晨读,中午11点20分放学,12点返校,直至21点半晚自习结束。除去午饭和晚饭,他们每天待在学校的时间接近14小时,上午、下午、晚上分别都有4节课。
与此同时,在启东市,高中普遍“两周放假一次”,启东中学是一次两天,而更为严格的汇中,一次仅一天。高二在读的小盛说,目前,高中三年的课程已全部教完,“离高考还有400多天,我们却已开始复习。”而所谓的“复习”,就是题海战术。
启东市一位教育界人士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启东市的县中,农村孩子很多,大多寄宿在校或借住学校附近,若每周放假,学生回家“比较麻烦”,故而作了一些调整。而“不放假”的那个周末,原则上,是让学生自习。
据称,汇中对上述两天学生是否应到校,并没有强制性规定,“但若学生未到,老师必会一个电话打到家里,讯问情况”。“很多时候,这两天也是按部就班地上课,谁敢不去?”小盛解释。
10多年前,汇龙中学便从市区搬入市郊,校区目前占地248亩,建筑面积10万余平方米。据时代周报记者实地走访,校园大气、漂亮,但四周“人气不旺”,大多数经济形态都只为“教育”服务。“在这里,除了学习,我们没有生活。”毛毛说。学习生活非常充实,精神生活极度匮乏。小盛甚至发觉,最近,不少朋友陆续爱上了恐怖片,“越刺激的越好”。
汇中的问题已被讨论多年,学界认为是一种“县中模式”,一种主要在县级中学实行,以大量时间投入为表象,促使教师和学生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全力以赴,通过研究高考、应对高考、以获得高考佳绩为唯一目标的教育管理模式。这种模式,至今在江苏省乃至全国的众多高中沿用。
“提高升学率,这是需要的,但不能往死里求。教育应该春风化雨,激发学生的内力,只要他们感兴趣,加班也不会觉得累。”江苏省启东中学校长王生接受时代周报采访时表示,“若给学生施加适当的压力,他们是容易接受的,但若是过分地教育,把孩子变成机器,剥夺他们的兴趣爱好、喜怒哀乐,那么,学生必然要反抗。”
不少汇中的高中生已为“县中模式”开出了药方。有人认为,改革应大刀阔斧地从高中开始,实行专业分类,加大高考中专业课考分的占比,并且,多进行几次“高考”,按照一定比例折算最后的总分。
也有人告诉时代周报记者,整个社会都需要改变思路,如果蓝领技工能和大学教授一样获得社会尊重,那么,高考的竞争就不会如此激烈。
很难想象,这些言语竟出自十六七岁的少年之口。与时代周报记者告别前,毛毛等人还说出了自己的理想,有的想做翻译,有的想学心理学课程,还有一人特别坦然,“我没有远大的理想,只想自食其力,找一份工作,可以是技术类,可以做小职员,开心就好”。(文中学生名字均为化名)
江成博:做最好的自己
老师们,同学们:
大家上午好,今天我国旗下讲话的题目是:做最好的自己。
首先我想说一段材料:在2009年教育进展国际评估组织对全球21个国家进行的调查显示中国孩子的计算能力排名世界第一,想像力却排名倒数第一,创造力排名倒数第五。真是让人难以想象,竟然有4个国家的创造力比我们还差!看来我们的想像力的确匮乏,然而这就是我们接受16年教育的结果。
我再想请问各位同学,你们是否有自己的理想,而不是我们父母的,或者说我们大家坐在教室里承受着变味的教育带给我们的痛苦为的是什么?仅仅为了考一个好大学?为了一纸文凭?再然后呢?为了一个好工作?为了有好多好多钱?难道这些就是我们用整个青春作为交易所换来的?这不是生活,这仅仅只是生存。然而可悲的是,我们之中有多少人即使付出了整个青春,也换不来这些庸俗的东西。
这就是我们的悲哀,因为没有理想,别人这样,我们也就这样,因为没有理想,我们沉默,我们屈服,我们麻木。
同学们,我想我们可以醒来了,问问你自己,你喜欢什么,你想从事什么,而不是父母让我们喜欢什么,父母让我们从事什么。
同学们,我并非排斥学习,而是希望我们大家可以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学习,学习自己想学的知识,我们是人,不是机器,就算是机器,也不是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的机器。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然而有多少人不明白这个。
同学们,不要再去倾听枯燥乏味的说教,也别试图去补救无望的过失,别在愚昧庸俗的事上浪费生命,那些是我们这个时代病态的目标和虚假的理想,去过你美妙的生活吧,去做最好的自己!
我鼓起了勇气,私自改变了原来要说的内容,希望大家能有所思考。
谢谢,我的讲话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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