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户疑被雇凶打死 其弟被指收好处帮官方善后

2013年07月17日03:39  南方都市报
冯三英手捧丈夫遗像站在被拆的家园前。 南都记者 孙旭阳 摄 冯三英手捧丈夫遗像站在被拆的家园前。 南都记者 孙旭阳 摄

  南都记者 孙旭阳 发自 河南郑州

  5月25日夜,河南省郑州市航空港区大老营村63岁钉子户肖马来,被人手持棍棒殴打后惨死。经警方侦查,该案乃一起雇凶伤人案,主谋嫌疑人为该村村支书。在此前的强拆中,肖马来与村里的拆迁办结怨,招致报复。

  此案发生后,当地办事处为息事宁人,通过中间人与肖家谈判,补偿75万元,换取肖家不再追究办事处的责任。然而事后,肖马来的妻子和女儿投诉称,在她们不知情的情况下,75万元被扣去20万元,名义是赡养肖马来的父母,实际受益人却是两名中间人,即肖马来的三弟和四弟。她们质疑,作为“中间人”的死者弟弟,接受了好处之后,帮助官方摆平了此事。

  四五十天过去了,大女儿肖凤云仍然无法接受父亲的死。好几次,她复盘父亲被打死的过程,就会忍不住跟母亲说,“妈,要是那天夜里你上去护一下,我爸说不定就死不了了……”

  这让冯三英又气又悲。“我要是上去,肯定和你爸一样头被打个稀巴烂!”当时,她被吓呆了,躲在被窝里发抖。只听到闯进屋内的两条黑影,用棍子使劲击打老伴的声音……

  一两个小时后,63岁的肖马来在医院里宣告不治。这个钉子户为他的倔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紧接着,官方启动了拆迁致死案的标准流程:赔偿。在数日你来我往的谈判之后,当地政府赔偿肖家75万元。

  在冯三英看来,这是老头子的“命钱”,是“血钱”。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笔钱,却又不能不要———人不能白死。然而,这些钱换取了冯三英不再追究政府的承诺,却因其中“被扣”的20万元在肖家大家族之间划下了一道新的伤痕。

  更大的伤痕,则来自政府推动的强拆。地处郑州东南郊的大老营,原本是一个平静的乡村,肖马来是这个村里一个普通的农民。当政府的铲车沿着多年失修的土路开进大老营村之后,很多人的命运就此转折。

  雨夜被打死

  5月25日晚,暴雨。临睡前上厕所时,冯三英忘记拔下防盗门的钥匙。22点3 0分 左右,有人踹门 ,大 喊“开 门”!冯三英和丈 夫 肖马 来刚问了声,“谁呀?”就见两条黑影手持棍棒,已冲进屋来。

  冯三英缩在被窝中没敢再吭声,她数着两条黑影每人夯了丈夫十几棍子,还听到斥骂声,“让你闹!”黑影夺门而出后,冯三英靠近丈夫,听到他“哧哧”地喘息。整个殴打过程中,他一声都没有喊。冯三英推测,丈夫应该是一上来就被棍棒打在了后脑上。遗体照片上,他残破的右后脑可以作证。

  冯三英马上冲出门外,借着一百多米远外一辆白色面包车的灯光,她看到有两个身影正奔向车子,其中一人的长发,还在奔跑中上下摆动。

  一个多小时后,在郑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内,昏迷中的肖马来结束了最后一口呼吸。院方的急诊记录显示,肖马来死于颅脑外伤导致的脑疝和呼吸衰竭。

  整整一个月后,家属又接到郑州市航空港公安分局的鉴定意见通知书,称经尸检鉴定,肖马系被他人用棍棒类钝器打击头部致颅脑损伤而死亡。

  肖马来被确认死亡后,大女婿刘国勇看到在场数名警察都神色紧张,不停地打电话,向上汇报情况。很快,刘国勇也被带到了航空港公安分局刑警队,有警察进来为他作口供,问题焦点在于:肖马来最近得罪过哪些人?

  对刘国勇来说,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大老营村里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肖马来得罪了拆迁办的。

  刘国勇一直在刑警队呆了27个小时,做了数份询问笔录。大老营村管拆迁的村干部也陆续被送了进来,在办公室和走廊里或坐或站。

  5月27日凌晨,在刑警队的男厕内,刘国勇遇到了村支书张喜明。刘国勇旁敲侧击地撂了一句狠话,“要是查出来是谁干的,就是政府不枪毙他,我也得给他弄死。”

  张喜明面无表情,毫无回应。

  几个小时后,刘国勇离开了刑警队,张喜明则被留了下来,再没有回家。据大老营村所归辖的滨河办事处党工委第一书记朱麦囤告诉记者,事发当晚,警方即控制6名犯罪嫌疑人。

  钉子户的拆迁账

  冯三英并不否认,肖马来加盖房屋,是为了在即将展开的拆迁中,能多要点补偿。尽管这些加盖的建筑,已被官方视作违章建筑而拆除,但冯三英的理由在大老营村颇具代表性:宅基地本属村民私有,村民有权加盖。况且,政府拆迁没有出示任何合法的立项和征地手续。

  在肖马来家,加盖则有另一重考虑。肖马来是当地俗称的“双女户”,有两个闺女,没有儿子。他要为自己和妻子的养老做更充分的准备,拆迁安置是这对六旬夫妇不可错过的一个机会。

  过完清明节后,肖马来在平房上加盖

  的新房动工了。为了更快更省事,他没有使用混凝土浇筑,而是架了几根大钢梁做框架。大约只用了两周时间,肖马来让自家150平方米的住房面积,增加到了490多平方米。

  这花费了他6万多元。根据当地暂定的每平方米600元的补偿标准,里外一算,他大概可以从加盖中赚取超过14万元的差价。按照村内的公示牌,每一个户口可获得60平方米的新房安置面积,其中50平方米按600元一平方米购买,其余10平方米价格则为1800元。

  “有利可图”令到大老营村村民的加盖并不鲜见。甚至在村外的田地内,至今还有成栋的简易楼房在日夜赶工。“只要你有关系,就没人管。”大老营村一位村民说。

  显然,肖马来属于没有关系的。在他家施工快结束时,就有办事处的人在墙外贴停工通知,依据是其违反了《城乡规划法》,未取得建筑工程规划许可证而擅自搭建永久性建筑。不过,肖马来这样的老农很难认同,在自家宅基地里建房,需要政府给批规划许可。

  大老营村原属郑州下辖的中牟县的张庄镇。2007年,郑州市出台航空港区规划,将大老营村划入航空港区滨河办事处。此处又是富士康项目建设核心区,大批厂房在铁丝网圈就的区域中拔地而起。周边村庄和农民的生活命运,也随之改变。

  2010年前后,当地政府在大老营村周边建富士康厂区。肖马来家被占了一亩枣地,获得了2万多元的补偿金。那一年,大女儿凤云大学毕业,进入郑州市一家行政部门工作。二女儿也在打工。肖马来和冯三英多半辈子的苦日子,眼看也就到头了。

  肖凤云向同事朋友借了几万元,又凑上那2万多元土地补偿金,给家里盖了4间小平房。此前20多年里,肖马来一家四口一直生活在贫困之中。他们的住宅,是两间草房。为了供肖凤云读书,老两口倾尽一切。

  按照老两口的打算,大女儿婆家就在大老营村不远,以后也会拆迁补偿,她的户口就随了过去;二女婿老家在新郑,够不上拆迁补偿的边儿,结婚时又说好的招养老女婿,所以二女婿和外孙女的户口就落在了大老营村。

  为了户口簿上老少五口能住上更大的安置房,从不赌博的肖马来,做了这辈子最大一次赌博。在加盖二层前,肖马来也曾犹豫,害怕政府强拆。他是四组的,在找四组小组长商量之后,他下定了决心,因为小组长家也正在加盖。

  强拆之后的追讨

  4月24日,农历三月十五,肖马来夫妇到大女婿家所在集市赶会,刚走到地儿,就接到邻居电话,“你家房子被拆了”。

  十几分钟后,肖马来赶到家里,看到院内一片钢架和红砖的废墟。“要不是拦着,就会出人命。”冯三英说,当时拆迁队已走,肖马来在后边追了几百米远大骂,声称要杀掉那些强拆他家的人。

  当日带队强拆的,是滨河办事处党工委第一书记朱麦囤。按照村民的说法,朱麦囤带着200多人来到肖马来家,二话不说,就指挥钩机冲了上去,只用了不到十分钟,便把肖马来花了6万多元加盖的楼层破拆成一片废墟,还砸坏了肖家的平房和太阳能热水器等家电。

  肖马来夫妇追到大老营村拆迁办,这是村外一片附有大块停车场的简易房。冯三英说,包村干部、滨河办事处党工委副书记张志强表示可以多赔肖家一些钱,前提是不许闹。“张志强说的意思是,村里搭建房子的太多,拆迁办必须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

  这让老两口颇感窝心。“为啥拿我们杀鸡给猴看?”冯三英说,“这不就欺负我是双女户吗?我要是有哪怕一个儿子,谁敢这样欺负我?”

  双方交涉之后,张志强承诺将按照600平方米的标准安置肖家,并赔偿多达十来项的损失。肖马来提出炊具都被砸坏,无处吃饭,张志强就让他们到拆迁指挥部吃。

  房子被拆的怨气,让肖马来夫妇并不在意这是否只是一句客套话,他们真的端着碗筷,到拆迁办按顿打饭。过了几天后,“张志强说这太丢人了,就安置我们到老村部里住。村里还专门买了三张床,一张一百多块钱那种便宜货。”冯三英说。

  刚被拆迁时,冯三英曾到大女婿家借住。一开始还好,过了一两天女婿上班去了,冯三英马上不习惯了,觉着可丢人,就非要回去。“大女婿他奶奶还在呢,家里好几辈老人,你让我咋住?”

  按照郑州市官方回应称,肖马来夫妇住进旧村部,是在4月29日。肖家住进一间耳房,大概有二三十平方米,肖马来的床离门口最近,冯三英和二女儿的床摆在里边。

  旧村部是一排半废弃的平房,为了不妨观瞻,临路的一面砌了一堵墙。肖马来用墨在白墙面上写下了四个大字“还我家园”。每天醒来出屋,他一定会先看到这四个大字。愤恨,就像一团火,办事处承诺的补偿像纸一样暂时包住了这团火。住进旧村部后,肖马来夫妇几乎每天都去拆迁办讨说法,在领导们分两批去上海旅游,耽搁十来天之后,他们被告知,赔偿又减少了,从十来项减少到5项,肖马来一算,少了3.2万多元。

  这还得了?老两口追着办事处和村里的干部,从空调到彩电,从打烧饼的机器到七八袋面粉,再到那个一直很好使的太阳能热水器,一条一条地算,得出结果,办事处的强拆,砸坏肖家的家具家电价值4.5万元。

  5月10日,在中间人的说和下,拆迁办赔偿肖马来2万元,但要求其在一张大病救助申请书上签字,肖马来拿了钱,却拒绝签字。“马来说我们家没人有病,签这个不好,你要是赔偿协议,我就签。”冯三英说,老两口宁折勿弯的态度,也很快激怒了拆迁办。

  接下来,承诺中600平方米的补偿协议一直不见兑现。为此,肖马来夫妇又拉着横幅去拆迁办上访。这恰恰被办事处党工委第一书记朱麦囤撞见,冯三英看到,朱非常愤怒,当场责骂副书记张志强等人“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

  南都记者获悉的内部材料显示,就在这次堵门后几天之内,大老营村支书张喜明跟手下司机张某商议,由后者找几个人教训教训肖马来,并支付酬劳9000元。

  尽管也曾有人劝,但肖马来并未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5月24日上午,老两口又带着纸钱,到拆迁办门口讨说法。在肖马来的守护下,冯三英点燃纸钱,咒骂强拆自己家房屋的人不得好死,一时围上来不少看客。

  “办事处副书记张志强开车进来了,让手下把我们打出去,只有一个人上来,抓散了纸,我拢过来接着烧。”冯三英说,那一天的闹场,让拆迁办领导感到很没面子,当日中午,张志强不许下属们吃饭。

  上述内部材料显示,经过此事之后,张喜明催促张某尽快动手。第二天,当地大雨。深夜,一辆面包车开进大老营村,几个人下车后,真奔旧村部。

  当救护车鸣着响笛拉走肖马来后,案发不远处的张某通过电话向上汇报,称来了救护车,说明肖马来被打得不轻。

  “都是受害者”

  7月13日上午,肖马来家属找到张喜明的家属。在此之前,肖家听说张家在案发后也上过访,就想了解下,在张喜明背后,是否另有主谋?

  不过,这场会面以尴尬无语告终。“张喜明家人还不够信任我们。”刘国勇说,等到该案进入审判阶段,披露了更多案情,双方或许能坐到一起。“我们家属之间没仇,都是受害者。”

  6月底,刘国勇获知,此案共有8人被逮捕,该案已经移交检察机关。7月初,他又听说张喜明被提讯时痛哭流涕。同时,部分作案者开始翻供。

  受张喜明所雇的张某,家里还有年幼的两个孩子。案发3天后,他的妻子在电话中告诉南都记者,她并不清楚丈夫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警察也没告诉她什么。她唯一确信的是,丈夫不在家,她一个人照顾两个小孩,已到崩溃边缘。

  熟知当地拆迁情况的一位官方人士称,郑州市拆迁实行项目责任制,一旦有延期或发生不和谐,就会层层追责。大老营村所在的富士康园区建设,是郑州市乃至河南省征地的重中之重。

  郑州官方在5月30日见报的通稿中,否认大老营村的拆迁是为了富士康二期项目的建设,而是并村合城项目。但在此前,滨河办事处党工委负责人朱麦囤曾亲口告诉南都记者,该拆迁正是为了富士康二期。

  在中牟县白沙镇工作时,朱麦囤创建的“联户代表”制度,曾一度被媒体和三农学界所推崇。但在航空港区,朱麦囤还来不及创新,就被大量的强拆任务所淹没。“肖马来的案子让他焦头烂额,听说他最近忙着准备调走。”一名知情者说。

  按照郑州市的规划,该市将在2035年之前,将航空港区建设为全国大型复合枢纽和国际货运枢纽。

  在这个城市化进程中,肖马来死了。家属在处理他的身后事时不断被告知,人命和房屋一样,都是可以用人民币来量化的。

  五六月之交,刘国勇曾十几次给采访此事的一个记者打电话,咨询如何与官员和村干部们谈判。“他们让我先要价,你说我要多少才合适?”

  5月31日,双方在新郑机场不远处的一家酒店内谈判。“他们问我要多少钱,我说这是钱可以解决的吗?他们再问,我就要1000万,你给不给?”刘国勇说,“我就是要让他们也受受百姓的委屈。”

  被质疑的“中间人”

  然而,这并不是被周围认可的态度。按当地乡村的宗亲排序,女儿和女婿在家族中并没有太大的话语权。肖马来无子,家族的其他男丁就要出面。肖家兄弟5人,马来是老大,老二和老五都已亡故,能倚仗的,只有老三和老四。

  老三肖新来说,在老大出事之前,他就参与调解,因为大哥大嫂过于执拗,致使双方都越走越窄,一直到无法收拾。在肖马来出事时,老四肖新海也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救助。

  “我们当时认为,三叔和四叔是值得信赖的人。”刘国勇说,在大老营村,他和妻子连村民都认不全,也只能指望两个叔叔。

  6月2日,刘国勇替岳母冯三英在一张委托书上签了字,冯三英按了指印。该委托书,将肖马来一事的处理权,全权委托给了其三弟和四弟。

  6月5日,肖新来和肖新海与滨河办事处和大老营村委达成协议,肖家放弃对后两者的追责,由后两者支付受害赔偿款75万元。当晚,肖家拿到了30万元现金,以及15万元由滨河办事处开具的支票。

  6月14日,肖马来的遗体在郑州市殡仪馆火化,没有追悼会,只是放了鞭炮烧了纸。他的骨灰,被埋进了肖家老坟。

  之后,冯三英和女儿女婿一直催要剩下的30万元。直到6月22日下午,他们才被告知,在6月5日的谈判过程中,肖马来的三弟和四弟与对方约定父母的赡养费和丧葬费一共20万元,将直接截留,交由这两位兄弟,一人10万元。

  “我们要是知道的话,根本不会接受。即使真是两老人想要钱,也得在75万之外再要。”刘国勇质疑说,政府“收买了中间人”。在6月5日谈判前,他曾给两个叔叔一人一个录音笔。谈判结束,只有一个录音笔录了音,他当时没听,直到那20万元的事情谈崩之后,他找出那3个小时的录音,一直听到四五十分钟,才明白了真相。

  然而,全权委托覆水难收。冯三英一提起此事,就吵着想去告状,女儿女婿只好搬出律师的观点,劝她消消气,以身体为重。

  “老大家只有俩闺女,能指望她们养活爷奶?”肖新来告诉南都记者,他的父母都已80多岁,肖马来活着的时候一直不管不问,现在他死了,应该给父母留点养老送终的钱。

  在肖马来被乱棍打倒的旧村部门口,是村委会的拆迁公告栏,上面没有立项公文,也没有拆迁批文,只是如何奖励自愿拆迁户的各种举措。宣传栏称各种奖励为“大礼包”。

  肖马来死后,家属签署了拆迁协议。拆迁办按照他生前的约定,算了他家600平方米的补偿面积,三重“大礼包”享受之后,肖家可以拿到42万元左右的拆迁补偿款。

  冯三英把这几十万元赔偿款和安置款攥得紧紧的。接下来,她会要求法院判几个人死刑给老伴报仇,尤其是用棒子猛夯老肖的那两个人。

  按照之前的谈判结果,肖马来虽然死了,但仍将在并村拆迁中算一个活人,享受各种村民待遇。

(原标题:钉子户被打死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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