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拥有五个孩子的农民艾广栋死于甲拌磷农药。在村支书的家里,艾广栋当着他的面拿起农药喝下,只为讨要一张社会抚养费收据。
自从第三个女儿出生之后,村支书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到这个贫穷的家里催逼“超生罚款”。艾广栋一次又一次地乞求并出去借钱 ,甚至不得不让村支书将家中唯一值钱的粮食拉走。在7000斤玉米又一次被村支书拉走之后,村支书终于答应给他一张结清社会抚养费的收据。第二天一早,他就去要收据,从此再也没有回家。
为要儿子连生五胎
河北省邯郸市邱县梁二庄镇龚堡村村民艾广栋这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要一个儿子。他的梦想在2009年第五个孩子出生之后,才如愿以偿。除了20岁的大女儿已经嫁人之外,剩下的四个孩子,最大的才10岁。
有了儿子之后的艾广栋,感觉自己在村里抬起头来了。他的妻子谢玉凤说,没有儿子会让人看不起,村里人会欺负他们家。“私底下,他们说没有儿子的人家是‘绝户’。”谢玉凤的女婿补充说。
梦想实现之后,麻烦随之而来。
五个孩子,除了大女儿之外,剩下四个都需要抚养。而艾广栋家,每年的收入来源仅仅依靠六亩地的收成。“种地不挣钱,一年下来也就能收入5000块钱。”谢玉凤说。
艾广栋曾经想过出去打工,但因为儿子的年龄太小,他走不开。这个拥有五个孩子的家庭,几乎是勉力为之。今年上半年,艾广栋的大女儿刚刚结婚。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外边打工补贴家用。“我初中没上完就出去打工了,家里日子不好过。”艾广栋的大女儿说。
艾广栋家的贫困,从他们家的房子就能看出来。在这个村里,像他家这样的土坯房已经很少看见。每逢下雨天,他们家还常常漏雨,谢玉凤就要找塑料盆接雨。现在,仍然能看到漏雨的痕迹。
即使是白天,屋里也非常昏暗。土坯裸露的四面墙,有几扇窗子是用塑料油布钉上去代替玻璃。“村里像他家这样穷的,不好找。”一位村民说。
屋里除了一台21英寸的电视机外,没有其他摆设。墙上,除了孩子的奖状,就是一圈宝宝贴画。当地的习俗是,孕妇常看男婴的贴画,自己就能生个男孩。
这个房子在上世纪80年代他们结婚之前就已经建好,“一直凑合着住,没钱盖新房啊!”谢玉凤说。
没钱交罚款,拿粮食抵债
更大的麻烦是,自从第三个女儿出生之后,龚堡村党支部书记艾连坤就一直到他们家里来要社会抚养费。
一开始还不多,随着孩子的陆续出生,社会抚养费的金额越来越高,在小儿子出生之后,已经涨到了6万块钱。
这个金额,谢玉凤从来都不知道从何而来。因为艾连坤从来没有给他们看过任何书面的材料,甚至,即使收取了几十次社会抚养费之后,艾连坤也只给过一张1000元的收据。
那张收据是2010年写的。那年9月,艾连坤又来收社会抚养费。艾广栋没有钱,他就叫来了收粮食的,把艾广栋家的小麦拉走卖了。后来,给艾广栋一个1000元的收据。
1000元对于艾广栋一家人来说,就是一笔“大钱”了。更多的时候,村干部只是过来几百几百地拿。
很多时候,艾连坤家里根本没有钱。艾连坤和其他村干部就逼着他们出去借钱,谢玉凤至今都难以忘记,每次出去借钱的时候,村干部就在后边跟着,“我到哪家他就跟到哪家,借到钱一把就拿过去了。”这样的时候,常常让谢玉凤感到屈辱。
每年秋后,常常是村干部来家里最频繁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家里有粮食,这也就意味着,村干部们不用空手而归。
那个时候,村干部常常轮班到家里来。“一大清早就来了,我们有时候还没起床。”谢玉凤说,不给点钱,他们就不走。无可奈何之下 ,他们只好出去借点钱给他们,“一般都是几百块钱。”
但无论多少钱,艾广栋只收到过一次收据,剩下的,难以统计。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还欠多少罚款?他们来问我们要,我们就得给。”谢玉凤说,他们一家就像是村干部的取款机一样,他们缺钱了就来拿。
村支书自家也超生了
事实上,在这个村子,超生的并非只有艾广栋一家。用谢玉凤的话来说,几乎家家超生。多位村民向记者证实,该村超生者确实占绝大多数。
这其中,就包括村支书艾连坤和村主任郝广军。艾连坤的孩子在有了一个儿子后,又生了一个女儿。郝广军家也有三个孙辈。
可是,村子里其他超生的人家,包括艾连坤和郝广军,并没有交过社会抚养费。只有艾广栋家,年年都要交。
“因为我们家老实,好欺负。”谢玉凤说。
艾广栋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怂人”。一位村民听说记者的身份之后,说:“广栋太老实了,是个‘怂人’,村里到别人家去都收不上来,只有他家能收上来,那还不都上他家收?”这位村民家里也超生了,但艾连坤根本不敢到他家去收,“要来我家拉我的粮食,我跟他拼命,你看他敢不敢?”
谢玉凤当年之所以嫁给艾广栋,就是图他老实,不会欺负她。“但他也太老实了。”谢玉凤说,曾经劝过艾广栋,就是不给。但艾连坤说不给就打电话让警察来把艾广栋抓到派出所去,“一说这个,广栋就害怕了,就出去借钱了。”
45岁的艾广栋不爱说话,常常沉默地坐在床上。“晚上能听到他在叹气,愁得慌啊!”谢玉凤说。
终于,在12月 3日,艾广栋看到了结束这种日子的希望。
这天下午,艾连坤、郝广军和村会计杜云杰一起来到了艾广栋家,同行的还有梁二庄镇政府工作人员杨学忠、李文忠和一辆收粮食的车。
艾广栋像以往一样,害怕得不敢多说什么话,只是陪着笑。四天前,刚刚打工回来。在外边待了40多天,挣了800多块钱。
干部们听到风声,就马上来了。在艾广栋回来之前,他们已经来过好几次,谢玉凤都推说当家的不在家,她做不了主。村里的干部们也并没有太过于为难这位农村妇女。
这些人来,要把他们家今年收的玉米拉走。
这是他们家这一季全部的收入了,明年的种子化肥都要靠这些粮食。谢玉凤求村干部给他们家留下点,干部们没有同意 。后来,艾广栋的二哥艾广福到了,再三哀求,留了一些。
谢玉凤说,之所以让他们把玉米拉走,是因为艾连坤承诺,拉走这些粮食,他们家的社会抚养费就算结清了,而且,他还可以再给家里办四个低保。当时,拉走了7000多斤玉米。谢玉凤也不知道他们粮食到底卖了多少钱。根据邱县宣传部通报,一共卖了6220元。
县政府赶紧撇清关系
第二天早上,谢玉凤早早地去送孩子们上学。去年的时候,艾广栋刚刚花了5000块钱给四个孩子办了户口,“要不然没法上学。”谢玉凤说。
她临走时,艾广栋还在家里,“看上去跟往常一样。”他要去艾连坤家里讨要昨天拉走玉米的收据,还要问问四个低保名额的事情。
她送完孩子刚回到家里不久,二哥艾广福就跑来说,她丈夫喝药了。艾广福是接到艾连坤的电话跑到他家的,他到的时候,艾连坤正在将艾广栋往电动三轮车上抬。艾广栋只和二哥说了一句话“我喝药了。”
谢玉凤马上赶往梁二庄镇医院。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艾广栋吐了一堆白沫,不久就去世了。
谢玉凤不知道农药是从哪里来的,因为自己家里从来不存农药。村子里曾经有小孩因为误喝农药而死,所以,他们家用完了农药,都是挖个坑埋了,不会带回家。
县政府在第一时间表明了自己与这事件没有任何关系。
邱县计生局副局长武海庆向记者证实,计生局从未委托村支书艾连坤征收社会抚养费。“这是他个人的行为,他也从来没有给我们上缴过任何抚养费。”他说,即使是计生局的工作人员,也不会随便到当事人家里抢东西。
武海庆告诉记者,根据《河北省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等规定,征收社会抚养费,有一套法律程序要走。
“首先要在计生局立案,之后计生人员会进行调查,确实是超生行为,会下达《社会抚养费征收决定书》。如果当事人没有在规定期限内交上,计生局会申请法院强制执行。”武海庆说,征收了社会抚养费之后,要给予当事人正规的收据。如果没有收据,当事人可以拒交。
他向记者透露,艾广栋家的超生情况计生局还未立案,根本还没走到强制执行的阶段。
收计生罚款有提成?
记者在当地也听到了另外一种说法,当地政府将社会抚养费逐级下达任务,比如县里会给每个镇下达今年的社会抚养费征收额的任务,然后镇里再把这个任务分解到村里。“每一级都有提成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说。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村里很少在孩子出生前管理,等超生的孩子出生后再上门罚款,这导致了当地二胎、三胎泛滥。
这些日子,不少媒体先后登门采访艾广栋一家。艾广栋的大女儿曾问记者:“你们能不能帮我们捐点款?”在艾广栋死后,他们一家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在媒体的报道接连发出后,四个孩子今后的教育问题有了着落,当地政府承诺会一直帮助他们完成九年义务教育。考虑到谢玉凤一个人带孩子有难处,县里为老二、老三联系了乡镇寄宿学校,免费吃住。他家旧房也争取到了县里的农村危房改造资金,而且,最重要的是,县里答应给他们家申请五个低保名额。据悉 ,涉事村支部书记现已被开除党籍,另两名村干部和两名乡镇干部受党纪处分。
上周末,当记者再试图联系艾广栋的家人时,他们拒绝了采访 。艾广栋的大女儿说,对于政府提出的条件,他们虽然不太满意 ,但也能接受。现在,他们害怕再继续接受媒体的采访 ,会招致当地政府的报复。“你们报道完走了,但我们还得在这里生活!”
记者离开龚堡村的时候,夕阳正照上艾广栋的土坯墙。只不过,当干部们再次走入这个破旧不堪的院落时,再也找不到那个好欺负的“怂人”艾广栋了。 文/图 记者 周超(署名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