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赤湖边的“邻避”事件 | 深度报道

　　记者/赵冉 宋昕泽

赤湖垃圾焚烧项目示意图

　　酷暑高温，刮风漏雨，蚊虫叮咬，水电不通，吃住都在田野上的窝棚里——有163天都是这样熬过来的，这里是江西九江刘仓村全村人的“阵地”。

　　在刘仓村村西的田野上，村民们和施工队发生多次冲突。今年4月15日，村民们干脆“安营扎寨”守在这里：水田里被填高之处搭起了简易房，支起炉灶，每天有20多个人过来看护，夜里则有5个老人值守。村民们生怕失去这片水田，因为政府已将这里作为垃圾焚烧厂的选址进行公示。

　　毗邻这片水田，马路的另一侧是候鸟的重要栖息地赤湖，每年成千上万的候鸟飞来过冬，而赤湖的下游，则是市民饮用水的水源地。村民认为，垃圾焚烧厂建成后，势必影响附近村庄、候鸟栖息地和水源地。

　　这并非国内第一次因垃圾焚烧厂引发“邻避效应”事件。焚烧厂是否应当避开敏感区域、避免冲突，另择他址，考量着当地政府的行政智慧。

　　护田163天

　　打破刘仓村宁静的是2017年11月的一则告示。

　　村民梁德春介绍，当时，村委会的告示栏里张贴出一份《九江市生活垃圾发电项目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第一次公示》，这次公示没有提到用地面积，只提到项目地址是九江市柴桑区赤湖工业园内。起初，几乎没有人把它当回事。但很快，有村民注意到，村西的水田中有大型机械在“搞勘探”。村里人醒过神来：这里要建一座垃圾焚烧发电厂。村民前去交涉后，勘探队离开了水田。

　　到今年1月份，形势变得严峻起来，九江县（即现柴桑区）国土资源储备中心给刘仓村村委会发来了《征收土地协议书》。该协议书中，甲方为“九江县国土资源储备中心”，乙方为“九江县港口街镇刘仓村民委员会”，协议中明确提出“征地面积为268亩，其中水田268亩”，“水田268亩，按照4.0171万元/亩进行补偿”。

　　春节前后，梁德春起草了一份反对生活垃圾发电项目建设的联名信。全村在籍村民4000多人，有1000余人在联名信上签名，按下手印。

　　到了正月十五，港口镇副镇长胡世梅领着工人和机械，再次来到村西的水田勘探。村民发现后前去阻止，双方起了冲突，梁德春的妻子左手小拇指被拖拉机的摇把砸伤，送医后缝了6针。

　　冲突过后，勘探施工并未停止。施工队拉来沙土，将三亩多的水田填高两米多，与马路齐平接通。4月15日，村民们再次来到施工现场，用私家轿车把拉土的运输车堵住不让走，一个老者把带来的板凳掷在地上，警告施工队伍：“你们要是开工，就从我身上压过去。”

　　这次对峙过后，村民们取得暂时性的“胜利”，大型机械撤离现场。为了防止施工队卷土重来，村民们决定守在这里。他们租来彩钢板，在水田的高地上搭起简易房，支起炉灶，作为值守人员的休息之所。每天白天，有20多个人前来看护，夜里则安排5个老人值班。

　　8月中旬，北青深一度实地探访看到，负责护田的村民穿着统一制作的白色T恤。T恤上印了一只展翅的鸟儿，并有“守护家园”、“保护候鸟基地，保护绿色家园”等文字。

　　村民梁先草介绍，他和其他四个老人，24小时吃住守在临时窝棚里，“已经有100多天了”。这100多天里，酷暑高温，刮风漏雨，蚊虫叮咬，水电不通，但护田村民觉得，“为了子孙后代，这些苦难不算什么”。

　　村民吴帮官说，在反对建垃圾焚烧厂的事情上，村民空前团结，“在家的村民出力，在外打工的出钱。施工队没有合法的手续，我们是不会允许他们进驻的。”

村民在窝棚里守了163天

　　耕作40年的水田是“滩涂”？

　　在垃圾焚烧厂项目引发冲突后，吴帮官和梁德春开始向柴桑区、九江市、省里的多个部门反映问题：“国家保护耕地，怎么能在耕地上建垃圾焚烧厂呢？”而国土部门的答复让他们感到意外：选址区域土地的性质是内陆滩涂，并非耕地。

　　在国土资源部组织修订的国家标准《土地利用现状分类》中，内陆滩涂指河流、湖泊常水位至洪水位间的滩地；时令湖、河洪水位以下的滩地；水库、坑塘的正常蓄水位与洪水位间的滩地，包括海岛的内陆滩地，不包括已利用的滩地。

　　得知这片地是“滩涂”而非“水田”时，许多村民都感到困惑。今年77岁的村民刘诗凤说：“怎么不是田？乡政府当时承认了的。”

　　刘诗凤于1976年在洗心桥乡（现港口街镇）指挥部工作，并在围湖造田后负责给几个村分田。据他回忆，当年公社围湖造田花了3年多的时间，全靠乡亲们“肩挑背驮”，日夜轮班不休，把赤湖堤坝修了起来。修好了堤坝再把水抽出去，于是就有了刘仓村的这块地。

　　到1978年，造出来的田投入农业生产。刘仓村分到1300多亩地，此后的数年间，村民们一边耕种，一边在农闲时加固大堤，“每年下半年水退了就会加固大堤，从养鱼的塘里挑泥加固上去。”因为有排灌站，水多了就抽出去，水少了就引赤湖的水，除了大洪水的极端情况，这块地基本上旱涝保收。

　　很多村民都亲身参与或者听父辈讲过造田的艰辛，再加上几十年的耕种，对这片土地有很深的感情。梁德春说：“那时候一天三顿饭，两顿半是红薯，只有半顿是米饭，有了这块地以后，大米多得吃不完，这块地养活了我们村4000多口人。”

　　刘诗凤说：“我们耕种了四十多年，排涝费也收了这么多年”。他说的排涝费，指的是把田里多余的水排出而向电站缴纳的费用。在村民出示的一份材料显示，1988年洗心桥乡水委会赤湖排涝费分摊刘仓电站受益面积为2096.77亩。

　　吴帮官表示，说拟征区域是“水田”，有白纸黑字的证据。他从文件袋里掏出一份《刘仓村赤马大道沿赤湖圩堤征地费分配到小组表》，上面写明赤湖水田权属归刘仓村22个村民小组共有，是刘仓村委会在2013年开具的。“政府发给村里的征收土地协议书也明确提到，征地面积为268亩，其中水田268亩。”

　　造田和生产的历史，让村民们无法接受“水田”是“滩涂”的说法，更接受不了征地用于建垃圾焚烧厂。

　　为什么之前说是水田，现在又说是滩涂？带着村民的疑问，记者来到九江市国土资源局，该局耕地保护科的甘科长展示了该项目的土地审批手续。手续显示，征用土地中有9.8565公顷的未利用地，0.1035公顷的农村道路，0.9733公顷的沟渠。

　　甘科长解释，审批手续中这块地不含耕地，属于未利用地滩涂，所以不适用于耕地保护条例。至于《征收土地协议书》中提到的“征地面积为268亩，其中水田268亩”，则是“为了让村民利益最大化”。

　　在甘科长出示的江西省征地补偿标准中，不同类别的土地补偿系数不同，菜地、果园、茶园、鱼塘等土地赔偿标准系数不低于1.0，未利用地不低于0.2，“这块土地本来属于未利用地，应该按0.2的系数，现在按最高的系数1.0来给村民补偿，也算是为了减少征地的阻力。”

　　对于“村民耕种了40年的地，为什么不定性为耕地”这一问题，甘科长表示，这块地属于“水涨上来就被淹掉，水褪去就耕种”的情况，具体要看每个县的耕地保有量和耕地保护任务，以及技术单位的勘测结果。

　　耕地保护科一名负责土地确权的工作人员解释，滩涂“可能连续两三年不涨水，就可以一直耕种，但是一涨水就淹掉了”，这就达不到连续耕种的条件，同时冲刷也会造成肥力不稳定，无法达到耕地土壤层、肥力层的条件。

拟征地块和赤湖隔着一条马路

　　候鸟和水源地或受威胁

　　官方与村民无法达成共识的另一个焦点是，垃圾焚烧项目是否会带来环境污染。

　　说到对环境污染的担忧，村民多次提到垃圾焚烧可能产生的二噁英：“二噁英可是剧毒，致癌，无色无味，我们又看不到。”一些老人担忧：“污染可是影响子孙后代的，我们年纪大了无所谓，孩子们怎么办？”

　　关注九江垃圾焚烧发电厂选址的环保志愿者何玲辉告诉北青深一度，垃圾焚烧厂会排放废气、废渣（炉渣和飞灰）和废水，废气当中含有数百种有毒有害物质，其中毒性最强、广为人所知的是二噁英。二噁英是一种持久性有机污染物，这类污染物都很稳定，具有生物毒性，会在食物链中富集。

　　按照我国环境保护部2008年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加强生物质发电项目环境影响评价管理工作的通知》规定，新改扩建项目环境防护距离不得小于300米。在《生活垃圾焚烧污染控制标准》中也规定了应综合考虑确定安全距离。

　　如果垃圾焚烧厂在此建成，距刘仓村最近的村民家约为400米。虽然相距超过300米，但村民仍觉得不可避免会产生影响。

　　梁德春指出，距离选址区域一路之隔的赤湖曾是候鸟保护区，每年冬天候鸟云集，遮天蔽日，甚是壮观，很多外地的观鸟爱好者、摄影爱好者会专程赶来拍摄。

　　据《九江日报》的报道资料，赤湖候鸟保护区建于2000年，每年有上万只鸟类来此过冬，其中国家保护的鸟类有十余种。但2013年开始，赤湖候鸟保护区就没有出现在环保部评审的《全国自然保护区名录》中了。

　　“不管有没有保护区，候鸟它又不知道，它每年还是过来过冬的”，吴帮官说。

　　除了担心候鸟的生存，村民还指出焚烧厂可能威胁水源地。九江市第四水厂负责为九江中心城区供水，其取水点就位于长江赤湖段，和赤湖水域相通。在距离项目拟建设地不足5公里的长江边上，沿江道路旁立着多块标识牌，上面印着“饮用水地表水源一级保护区，九江市人民政府2018年设立”。

　　关于垃圾焚烧项目的选址问题，北青深一度致电该项目环评机构江苏环保产业技术研究院股份公司，工作人员毛工解释：垃圾焚烧厂的影响范围与烟囱的高低有关，但一般认为是厂界外三公里。虽然赤湖现在已经不是候鸟保护区了，但是在进行环境评估时，仍然会考虑鸟类来此过冬的情况。

　　毛工向记者确认，该项目拟建设位置的确位于饮用水源陆域准保护区内。按照国家环境保护总局规定，准保护区内直接或间接向水域排放废水，必须符合国家及地方规定的废水排放标准。当排放总量不能保证保护区内水质满足规定的标准时，必须削减排污负荷。

　　在九江实地走访后，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研究员赵章元教授告诉记者，赤湖是一个很敏感的红线保护区。

　　赵章元是国内对垃圾焚烧持鲜明反对意见的知名环保专家。他指出，江西省人民政府发布的《江西省生态保护红线分布图》显示，赤湖大部分位于生态保护红线范围内，其中包括距离项目拟建设地一路之隔的赤湖水域。

每年冬天，赤湖一带候鸟云集

　　博弈和“前车之鉴”

　　在选址区域发生冲突后，地方政府一直试图让村民接受垃圾焚烧厂无害的观点。

　　政府人员曾解释，拟建垃圾焚烧发电项目产生的污染，符合国家相关标准。相关部门还组织部分村民到各地已建设成的垃圾焚烧发电项目考察，但是参加考察的村民表示：“就看了看操控室，厂子里比宾馆还干净”。显然，这些做法还不能完全打消他们的疑虑。

　　关于拟建项目的公示信息，地方政府曾进行过三次公示。2017年11月22日，柴桑区政府网发布《九江市生活垃圾发电项目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第一次公示》； 2018年4月26日，九江市政府网公布《九江市生活垃圾发电项目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第二次公示》；2018年7月31日，柴桑区政府网又发布了《九江市生活垃圾发电项目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第一次公示》。

　　记者发现，三次公示的内容有细微的差别。第二次公示明确了厂区中心坐标、占地面积以及建设内容。第三次公示中，实际建设单位由“九江市城管执法局”改为“光大环保能源（九江）有限公司”，垃圾发电项目的设计年处理量由54.75万吨改为为82.12万吨。

　　资料显示，中国光大国际有限公司（下称光大国际）成立于1993年，项目分布全国19个省及直辖市，130多个地区，共落实超过270个项目，累计总投资超过770亿元人民币。光大国际是亚洲最大垃圾发电运营投资商，环保能源是光大国际旗下规模最大、业务占比最高的核心业务。

　　北青深一度前往九江市规划局和九江市城管执法局，两家单位均未接受采访。记者来到光大环保能源（九江）有限公司，工作人员介绍：公司的前身为九江威立雅环境服务有限公司，负责沙河垃圾填埋场，该填埋场目前负责整个九江市（包括县区）的垃圾填埋，去年处理生活垃圾50多万吨。现在，填埋场已经被光大环保能源收购，但是还没有进行具体的工作交接，因此不了解垃圾焚烧发电项目。

　　在今年3月份项目动工时，环保志愿者曾致电光大公司总部询问，对方表示：“经请示公司领导，对九江项目不作回应”。

　　4月4日，九江政府网发文提到，“该项目由中国光大国际有限公司投资兴建”。5月14日，微信公众号“九江城管发布”发文称“通过招投标和层层选拔，光大国际目前是该项目的建设施工单位”。

　　但江西省人民政府网公布的《群众信访举报转办和边督边改公开情况一览表》的处理情况显示，截止今年6月2日，该项目的BOT协议尚未签订，建设方未确定，还未立项，所有报批手续没法进行。 

　　项目建设方还未确定，光大国际的资料展板就已经竖在了拟征地块上，报批手续没法进行却有人来强行施工，这些都加剧了村民对垃圾焚烧发电项目的抵触。

　　在项目拟用地3.8公里外，就是丁家山金铜硫矿区，这个矿区的名字最近一次进入全国视野是去年11月初，当时，九江被曝光出现镉大米，由于铜硫矿污染，港口镇部分土地和生产的大米被检出重金属超标。有媒体进一步报道指出，疑因污染问题导致矿区周边村民发病率升高。

　　发生在邻近村庄的“前车之鉴”，让刘仓村人担心垃圾焚烧发电厂会是一颗“定时炸弹”，所以一定要“问个明白”。

　　8月10日，项目环评单位的工作人员毛工告诉北青深一度，去年接手这个项目的时候，饮用水源保护区还没有确定，今年确立以后，考虑到饮用水源保护区比较敏感，他们会建议建设单位重新选址。8月中旬，江苏环科院建议更换选址建议已通过电话形式告知了光大集团——对刘仓村的全体村民来说，这或许是个好消息，但在官方正式公布新的选址之前，他们不敢轻易从“阵地”上撤出。

责任编辑：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