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上海市长宁法院开庭的一起离婚案中,出现了这么一组场景:被告席空无一人,原告席亦空缺无人,整场离婚案的庭审,只有一位76岁白发苍苍的老太作为原告的法定代理人唱着一出悲戚的"独脚戏"。
这起被法院称为"前无古人"的离婚奇案,着实让法官们感到棘手难办。
76岁的滑雪珍老人以儿子的名义,向长宁法院提起离婚诉讼,老人在诉状中称:儿媳李炎离家出走多年,下落不明,没有尽到妻子和母亲的职责。许母欲作为儿子的监护人和法定代理人,代替失去意识,无行为能力,已成"植物人"的儿子打离婚官司,请求法院准予离婚。
法官愕然。
法律明确规定,离婚应是双方当事人真实意愿的表达,而一个是神志不清,另一个则是无影无踪,这离婚官司究竟怎么打?!"包办"离婚,一朝植物人重新醒来,又将如何面对这一切?
许家老少不曾料到,他们的一纸诉状给法官们出了一道从未遇到过的难题。"植物人"作为原告的离婚案在上海乃至全国都没有先例。
妻子的失踪
欲了解这起全国首例植物人离婚案件的真实幕后,记者进行了深入的采访。
随着采访的切入,案例中一段段的辛酸故事,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即鲜活地呈现在了记者的眼前。
话说案例中的女主人公李炎,曾是一家大商场的柜台营业员。李炎有着一张电影演员般的姣好面容,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股子雍容气度。可造化弄人,偏偏让她生活在一多灾多难的家庭环境中,父母离异,姐姐病故,种种挫折在她心底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创痛。她盼望找到能够抚慰心灵的幸福港湾,可以让她这条孤舟停泊。
她嫁给了比她大五岁的许生桂,一位剪刀厂的普通工人,图的就是一份安宁,一份依靠。刚成家时,尽管新房不宽敞,收入也不高,可小两口恩爱和睦,琴瑟和谐。喜上加喜,不久一白白胖胖的儿子降生了,小名杰杰。初始的幸福生活很快成了过眼云烟,日后家务的忙碌,婚后生活的琐碎与庸常,日子一久,可把生性活泼、喜欢交际的李炎给憋坏了。李炎以打麻将消磨时光,后又迷上了跳舞。转灯明灭之间,轻柔的乐曲,与舞伴会心的默契,带给她难以自禁的快乐。相形之下,平淡的生活,逼仄的空间变得愈发难以忍受。
李炎醉心舞会,纵情玩乐,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虚掷在舞步回旋之中,家庭离他越来越远。于是带孩子,操持家务都一股脑儿推给了丈夫。许生桂爱妻子,也愿意包揽一切,对李炎迷上跳舞,采取"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的宽容态度,只是时有所闻的"舞搭子",让他无法一直保持一颗平常心。妻子辞去工作,不上班,没有收入,哪里有能力高消费?夜阑人静,妻子回家时每每传来出租车的声音。谁为她埋单?谁送她回家?丈夫的心中是一连串的狐疑。
自从夫妻俩吵嘴破了戒之后,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妻子负气离家,彻夜不归,婆家人看得心焦,出面多次与李炎谈心做工作,如此死拖活拽,磕磕碰碰,好歹凑合着过了两年之后,许生桂对这种有名无实的婚姻烦透了,于是离婚成了不是办法的办法。当时两人已经办好了所有应办的手续,就差去法院签字了断。然而,到了约定时间,李炎却失约了。
某夜,一陌生男子突来敲门,手持利刃,来找李炎。该男子脸色铁青,阴沉沉地憋出了一句,"你跟不跟我走啊?"
自从那晚发生"持刀劫妻"一幕闹剧后,李炎即不辞而别,过不久,又回家打理东西,之后则一去没有再回头。父母兄弟百般劝说,让其切勿意气用事,可于事无补,就连年仅三岁的可怜儿子也拴不住李炎那颗骚动的心。
失意人变成植物人
妻子撇下许生桂和杰杰父子俩走了,留给老实巴交的他一肚子委屈和一副生活重担。为了养家糊口,他跳槽当上了出租车司机。
开出租车整天整夜在繁华都市转悠,生意时好时坏,眼睛在大街上寻找客户,但他心里明白,时常他会情不自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另一个倩影--他失踪了的妻子。与妻子分别已经有四五年了,她怎么样了?不管她多么绝情负义,不离婚终归还是他的妻子嘛!
生意不好做,许生桂省吃俭用,凡是好吃好用的东西都留给他的宝贝儿子。但即便起早摸黑开了三年出租车,钱还是挣不了几个,反把时间全赔了进去,孩子功课没人管,为了照顾儿子,许生桂再次跳槽,进了一家上下班时间相对稳定的单位。
这是一家名曰"好朋友"的彩印包装公司,当上了一名机修工。可许生桂做梦也未想到,几个月后的一天,一场飞来横祸栽到了他头上。那日,为电工当辅助工的他正忙得不亦乐乎,少顷,正当他伸手去接手拖线板时,一股强劲电流猛击身体……当许生桂被送往医院时,他的心跳、呼吸都已经停止。经医院大力抢救,许生桂的心跳恢复了,但由于大脑缺氧时间过长,已无法复苏,以致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这也就是医学上所称的"植物人"状态。
从医学上说,植物人长达一年,再恢复的可能性就较小。而许生桂昏睡不醒已有十个多月了。十个多月来,许生桂的胞妹哥嫂轮流守护在他身旁。每天除了用大型针筒把流质食物慢慢输入鼻孔维持他的生命以外,还要为其擦身,按摩,帮助不省人事的他解决吃喝拉撒的问题。护理植物人需要加倍细心,若稍有不慎,感染上任何病毒,细菌,都可能导致不测的后果。
亲友们悉心陪护照料着许生桂,而最该尽照顾义务的他的妻子李炎却依然音讯杳然。许的家人曾上门告知李炎的母亲,说明情况,希望李炎在这种特殊时刻,能尽为人妻的责任。然而这也枉然。据许的岳母说,连她想见自己的女儿都见不到。李炎不光抛弃了丈夫儿子,就连孤苦无依的亲生母亲也忘了!
许生桂对妻子的负心已经没有感觉了,感情上的伤害已无法影响这位植物人,这于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记者见到,在病榻上,瘦得皮包骨头的他整天傻傻地瞪着双眼,神情木然,只有时而翕动的嘴角,无意识晃动的手,告诉旁人他还活着……
同胞亲人尝试用一切可以采用的方法,试图唤回他的意识,听说植物人沉湎在阴晦的无意识状态,如果听到了他最最渴望等到的声音,他可能会受到刺激,作出反应。
"爸爸!我是杰杰呀!"儿子趴在床边呼唤,没反应。
"生桂,你快醒一醒啊!"老母亲泣声唤儿,他没动静。
兄妹们播放他以前喜欢的音乐,亦不起作用。亲人们心想:若此刻妻子李炎出现在病床前,跟他说一声"我回来了,原谅我所有的错吧!"兴许这种情感的震颤,可以冲破混沌麻木,使他重返清明的神智!可惜,这只是一相情愿的"单相思"罢了。
缺席审判离婚案
植物人许生桂每月的医疗费,护理费相当昂贵,对于清贫的许家而言,这笔花销无疑是个天文数字,长此以往,实在不堪重负。
因许的触电事故是在工作时发生的,应算工伤。许所在的单位--"好朋友"公司对认定工伤一事并无异议。但在有关工伤赔偿的交涉过程中,该公司为了避免今后发生种种麻烦,一口咬定除了作为第一监护人,许生桂的妻子李炎,其他人一概免谈。
无奈,许家人只得再一次通过各种途径寻找李炎。可人海茫茫,找到的希望实在渺茫。李炎的娘家可算是最大的线索。而结果却是,亲家找亲家,两眼泪汪汪。李母生了重病,说是想女儿想出毛病来了。
植物人住院,每天都得掏钱,与"好朋友"公司的赔偿交涉又卡了壳。若李炎一天不出现,许生桂家属与单位的医疗费纠纷即一天得不到解决。许家人不愿将时间、金钱耗费在看似毫无希望的等待和拖延之中,为了取得许生桂合法监护人的身份,许家76岁的老母将一纸离婚起诉状呈上了法庭。
法院以公告的形式告知被告人李炎。要求其在规定之日内应诉,但在限定的60天后,李炎仍未出现,法院则启动诉讼程序,进行了缺席审判。
当法官问及植物人既然无意识,怎么知道当事人是否愿意离婚时,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一脸悲戚与无奈:"我儿子遭了灾,突然成了植物人,躺在医院里什么都要靠别人照料。我儿子健康的时候,她(李炎)都不要,现在就更不会要他了,离婚的事就没有必要再拖下去了……
法院的判决
长宁区法院对这起全国首例植物人离婚案进行了缺席审理。本案合议庭最后认为:原被告婚后初期,夫妻关系尚可。不久,被告热衷于跳舞、打麻将,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现原告要求离婚,应准许。关于原被告夫妻财产及住房,孩子问题,原告的法定代理人明确表示在被告李炎出现时另行主张。依照法律,尊重当事人的意见,从实际出发,法庭作出了准予许生桂与李炎离婚的判决。
离了婚的"植物人"等待生命的奇迹
植物人许生桂婚是离了,照理说,许母可以作为其合法监护人与"好朋友"彩印包装公司谈工伤赔偿了,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公司没有付给许生桂病前每月800元的工资,许家人曾求助于上海市劳动仲裁部门,经该部门仲裁决定,公司总算补全了拖欠的5个月工资。就在植物人许生桂离婚期间,"好朋友"公司辞退了为许请用的两个护工中的一个,并表示许生桂应转到康复院去。公司还减了许的近一半工资。为此,许家亲属拒领工资,至今双方仍僵持着……
许家亲属对记者说,不让生桂去康复院,是因为他们还在等待,等待通过现代医疗手段而出现生命的奇迹!每天陪护的三姐讲述:弟弟的病情似在好转,他虽然昏睡不醒,但已经能喝茶,吃藕粉了,送进他嘴里的食物也会慢慢咽下。
许生桂真的会出现奇迹吗?医生对此持谨慎态度:"一般情况,超过一年时间,再要恢复的可能性较小,但也不是没有。"
可儿子杰杰不知道爸爸为何"睡了一年"。但他相信,爸爸一定会醒过来。"我爸爸太累了,睡好觉他会起床的,会认识我的……"杰杰眨着眼睛对记者说,"爸爸待我很好,我喜欢他。"
年幼的杰杰从姑姑那里学会了料理病人,他一边跟爸爸聊天,一边给他推拿按摩,牵引他的四肢活动。杰杰搂住爸爸的脖子,脸贴脸地为他唱歌。看着这样令人伤怀的情境,亲友们潸然泪下。
许生桂病前嘴里老是挂着一句话:"我再苦,也要把儿子拖大。"眼下,抚养孙儿的责任落到了76岁的祖母肩上。老祖母滑雪珍靠每月微薄的退休金来养活孙儿,日子过得十分清苦。许生桂的兄姐们经济条件亦不好,想帮助侄儿,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植物人开销很大,许家早已是债台高筑了。现在,就连植物人每天必备的尿袋,尿布也断档了……
老祖母最担心的还是孙儿杰杰的学费问题,姑姑说:"糊嘴要紧,实在不行,读不起书就不读了。"在长宁区何家角小学刚读二年级的杰杰并不知道辍学将意味着什么?!
平日里,杰杰沉默寡言,生活的种种磨难在幼小的心灵里过早地投下了阴影。当记者向杰杰问起他妈妈时,孩子神情黯然,拒绝回答一个字。终于经不住记者的追问,没有妈妈的杰杰委屈地哭了起来,那哭声酸楚极了!压抑已久的痛苦突然释放了出来。在这一份伤痛中,分明还搀杂着对骨肉至亲的渴盼,毕竟孩子对母亲的依恋是无法改变的。
只是杰杰的母亲至今下落不明。植物人离婚案缺席判决之后,被判令离婚的李炎一直保持着沉默。无法探明她是否还在上海,更不清楚作为母亲的她对小儿的呼喊作何回应!若李炎还在世上的话,作为母亲,她应该负起应有的抚养责任,不要让无辜的孩子失望太久!(本刊记者夏菁岑、本刊特约撰稿朱 静)
法律界:没有先例的新难题
对于这起特殊的离婚案,法律界人士持有颇多争议。
争议之一离婚能否“包办”?
“植物人”离婚案能否受理?本案原告主体资格如何确定?对此,业内人士反应不一。华东政法学院法律系副教授许莉认为:从法理上讲,对离婚这样一种变更身份的法律行为,能否代理,本身存在较大的异议。换言之,离婚不得“包办”,因婚姻行为是不能代理的,离婚表示一定是当事人自己自行决定的,而现在的做法则等同于代理决定植物人许生桂的离婚意愿。植物人眼下蒙昧混沌,但又有谁知道他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呢?一旦他苏醒了,谁能担保他对了断的姻缘很满意呢?
同时华政法律系的武胜建教授认为:欲评定植物人为无民事行为能力的人,并确定其母为代理人,这本身也有问题。因民法通则明确规定,只有精神病人(痴呆)被列为无民事行为能力的人,植物人不在此范畴。且对植物人的司法鉴定亦没有权威部门做鉴定结论,鉴定且没有明确标准,诸如这些在立法上都存在盲区,故“植物人”离婚案能否受理,本身即存在疑义。
对此法律专家们建议:既然离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解决工伤赔偿问题,法院可以通过启动非讼程序宣告被告李炎失踪或死亡来解决,这样婚姻关系就自然解体了。
对此,本案法官吴元萍则认为:监护人经过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鉴定,确认许生桂为电击伤所致植物人状态,以此依据应能评定其为无民事行为能力,滑雪珍作为儿子的法定代理人的合法主体资格得到了确定。按“民诉法”的有关规定,其法定代理人可以以植物人名义起诉。再者根据“民诉法”有关条例,对原告而言,是有权选择一审程序或特别程序的。更何况宣告被告死亡或失踪这样的行为并不是法院可以直接作出的,也需要先有合适的申请人提出申请。
争议之二能否判决离婚?
对此,该案的审判长季立辉表示:感情破裂是离婚的基础,在关于如何认定夫妻感情确已破裂的法律条文中,“一方下落不明满2年,对方起诉离婚,经公告查找确无下落”的,乃是明确的一条法律依据。而长宁法院对此案进行了公告,60天公告期满,李炎依然没有出现,法院可以进行缺席审判,准许离婚。
争议之三孩子的抚养和财产分割
在被告李炎不出现的情况下,法院如何判定孩子的抚养即如何进行财产的分割是争议之三。本案中,孩子杰杰不满10岁,属无民事行为能力的人;而父亲是植物人,母亲生死未卜,究竟把孩子判给谁?同时在夫妻双方都不到场的情况下,进行财产的举证也将遇到困难。
依照法律,尊重当事人的意见,从实际出发,法院作出准许许生桂和李炎离婚的判决。而对于财产和子女抚养,该案未作处理。审判长指出,今后如有事实依据,对此可另行主张。并表示,法院将不断探索这类新型案件的解决方法。(本刊记者夏菁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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